中译本序 ①
这本小书,早已成了一部世界名着,而在我国则还鲜为人知。
我国读者多半都熟悉《 绞刑架下的报告 》或《 革命烈士诗抄 》。这本小书也是一份“绞刑架下的报告”——作者被绞死时年仅39岁,这是他在受刑前单独监禁的两年中思想感受的真实记录;展现在读者眼前的,也算一份“烈士诗抄”——书中诗篇的作者虽非共产党员也不主张革命,而是一位牧师兼神学家,但他确实是为反抗危害人类的纳粹统治而牺牲的烈士。
也许可以说,“监狱文学”( 这里指的,不是关于监狱生活的文学作品,而是在狱中写成的文章,即如尼赫鲁《 印度的发现 》亦属此类,尽管其文献性大于文学性 )是文学中极其独特的一类。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最能表现人对于作为人之本质的自由的最深切的感受和渴求——对已经失掉的东西,比起对正在拥有的东西来,人往往有更深的感受和渴求。我还想说,“死囚文学”( 这里指的是死囚自己的文字记录,而不是描写死囚的虚构作品,即如雨果的《 死囚末日记 》亦不在此类,尽管它写得动人心魄 )又是“监狱文学”中最为真实深刻的精品。因为它最能表现人对于生命本身、人的生存的最内在最深入最切身( 即最主观 )同时又最外在最游离最超然( 即最客观 )的感受和认识——对即将失去的东西,比起对正在安享的东西来,人常常会有更多的眷恋、更深的珍惜、更惨烈的失落之苦痛,也可能同时会有更远一步的审视、更准几分的评估,并且更加彻悟到自己不能也无权永远占有。何况在这里说的这个“东西”,乃是生命、自己的生命,乃是存在、自身的存在!海德格尔说:“只有面临虚无,才会想起存在。”曾子有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文学的极致,一如哲学,不过在揭示人之本质与存在;对人的揭示,又不过主观和客观这两个角度。在监狱文学和死囚文学里,人在这两个角度上的自我揭示,不都最近乎极致,不都最接近真相了吗?
人生有一个真相,那就是,所有的人而不仅仅是死囚,其生命都是“即将失去的东西”。这个“即将”,当然有客观的长短之别,有主观的久暂之感,但所谓长短久暂,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人生还有一个真相,那就是,所有的人而不仅仅是囚徒,虽都“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卢梭语 )。人对自由的理解以及由之而来的追求自由的方式,彼此相去之遥,何止万里!这两个涉及人的本质和存在的大问题,是哲学,更是神学的重要主题。这本书的作者作为神学家,不仅面对绞刑架,而且背负十字架,不仅身陷单人囚室,而且置身世俗世界,他对这些主题所作的超乎监狱围墙的思考,正是这本书的独特之处,也决定了这本书不同于其他的“监狱文学”或“死囚文学”,它不仅仅是“监狱文学”,也可以说是“监狱哲学”或“监狱神学”。
这位神学家参与的地下抵抗运动刺杀希特勒的计划没有成功,使他的希望破灭,否则那肯定会改变世界历史的进程;但这个年轻人在那非常的环境中写下的部分书信和记录思想的残篇断简在他死后由友人整理出版,却为他始料不及,竟然引起了神学思想的一次震动。这场震动,就是20世纪60年代后风行一时的所谓“世俗神学”或“激进神学”或“上帝之死神学”的出现。
提到“上帝之死”,我国读者近来对“上帝死了”这句话似颇眼熟。但是多数人只知道尼采或萨特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有这句话,却不知道把这句话扩展为一套理论或多套理论的那个神学思潮或流派,就是以这位早逝的青年作为鼻祖,以这本残缺的小书作为起点的。少数知道这一点的人则以为,这个学派既称“上帝死了”,必然是一些无神论者,是一些反宗教的革命派,而它的鼻祖,当然更是个彻底反宗教的无神论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