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对佛法的历史叙述通常构建为分阶段的周期。一般认为,最初阶段是传入、草创时期。站在中国中心论立场上看,此时的佛法是新兴的外来文化现象,尚未在中国文化中广泛传播。这或许符合某些事实,但忽略了我们称为佛教(Buddhism,19世纪欧洲用词)这一复杂现象的早期历史和其高度发展的特质。约公元300年之前的几个世纪中,佛教本身绝非萌芽状态。接下来的数个世纪,通常300-600年间,一般被视为佛法的发展融合时期。至589年隋朝统一,信众总数及佛教团体在社会中的作用都急剧增长。这一时期,许多中国化的佛教思想发展起来。作为一种世界性的文明,佛教也在成长变化之中。中国的佛教进展时常与其他地区并驰,有时深受影响,所以其叙述不是自足的,而与更广的泛亚洲区域联系在一起。
用以解释佛教文化在中国广泛传布的范式也需斟酌。松散地谈“影响”或“冲击”回避了具体问题,我们必须在真实的社会历史情境中探究事物的发生方式。佛教传播涉及几个不同的社会群体和实践机制,“士绅佛教”(Elite Buddhism)的传播通过“输入”[importation,借用那体慧(Jan Nattier)⑨的用词],例如,如果赞助者愿意,他们可以资助西域高僧翻译佛经。另一方面是通过“输出”传播的“布道佛教”(Evangelical Buddhism)。佛教徒,无论僧侣还是居士,积极向社会传布佛教教义,扩增信众,许多来自西域绿洲或克什米尔[罽(jì)宾]的僧人也在努力传教。最后,“族群佛教”(Ethnic Buddhism)指作为外来群体的佛教信众进入更广大的社会,他们的信仰和修行移入新的环境,汉代最初的佛教团体即由旅居的外国人组建。六朝时期,上述每种机制都有迹可寻,在文献和实物遗存中留下印记。
北魏供养人
拓跋政权以多种方式扶持佛教,这种资助无疑具有复杂的动机,包括虔心向佛及其他因素。皇帝、嫔妃(图5-17)及皇室成员向寺院捐赠财物,朝臣也是僧尼及佛教造像的供养人。在北魏第二座都城洛阳,许多王府在宅主去世后转变为寺院和尼姑庵。朝廷资助了重要工程,如第一座都城平城(今山西大同附近)城外的云冈石窟。事实上,此前也经历了猛烈的灭佛事件,{16}因而这些资助常被视为对过去错误的弥补,负担这些大型寺窟的开支或许是为了抵偿约444-452年间灭佛行为带来的恶报。北魏政权也试图控制僧尼,太武法难之后,来自凉州的僧人昙曜被任命为“沙门统”,属于朝廷官吏。此外,指派部分民户向寺院提供奉养的制度保证了僧人的经济来源。一些学者用“国家佛教”一词来概括北魏佛教社会的诸多方面。
在砂岩上开凿的云冈石窟始自约460年,是当时空前的宏大佛教工程,动用了国家资源和威望以保证其实施,历经千年消磨仍很壮观。西端的五个大型洞窟可能分两个阶段完成,第18、19、20窟先开工,靠东的第16、17窟则滞后。中国学者对石窟年代的探讨引发了关于造像象征意义的问题,许多人认为这五个洞窟分别献给五位拓跋先帝,与一塔内基于同样目的而设的五尊鎏铜佛像相对应。约翰·亨廷顿(John Huntington)将其解释为“佛国”(Buddha field),含有以第18窟立佛、即《华严经》主佛卢舍那佛(Vairocana Buddha)为中心的五佛。{17}但考虑到这些洞窟的年代,昙曜及其助手在兴建之初似乎更可能无此规划。第16、19窟直到5世纪末才真正完工,约在此时都城迁至洛阳。对两座大佛的判定是可靠的,第17窟身着菩萨服饰的交脚佛肯定是弥勒佛,而弟子列于两侧、衣褶间雕刻着无数小佛的立佛必为现在佛释迦牟尼(图5-10)。这些小佛或者表示神奇事件[如释迦牟尼在舍卫城(Sravasti)现化身相至无量无边],或者表示胜义佛(transcendent Buddha),如代表“法身”(dharmakaya)的毗卢遮那佛,而非释迦牟尼。佛有多重佛身{18}是这一时期大乘佛教信仰和哲学的要义,此立佛可以体现这种理念。当最初的三座造像加上后来的两座,起初东端的造像(第18窟)便成为中心,但没有证据表明其因此而重修以适应新的中央位置。遗憾的是对于亨廷顿的论点,其他佛像的特征(姿态、表情等)并不明确,因而不支持“佛国”的解释。
第20窟的露天坐佛(图5-11)已成为中国早期佛教艺术中广为人知的里程碑。原来的外墙倒塌后,此雄伟造像暴露于外。西侧的立佛可能因墙倒而毁,故而现仅存一座侧佛。尽管如此,该窟似乎表现了三劫诸佛(过去、现在、未来)。冥思状的坐佛(13。7米)和侧立侍佛(9米)间的比例相差悬殊,这种等级秩序出现于此后多数造像组合中。两佛身着所谓的“西方服饰”,常见于丝绸之路沿线凉州的佛像中。因为北魏将敦煌地区的大批民众迁至位于大同的都城,所以此地的造像依照西方式样并不为奇。除了手部和下肢的砂岩侵蚀严重,主佛保存完好,面部丰满光滑,眼线修长,鼻梁折转分明,耳垂硕大,嘴唇饱满,略含笑意。造像肩部宽阔,从侧面看,兀然突现于后壁,此巨大的雕像主导了原洞窟的内部空间。
昙曜主持开凿的云冈五窟必定在拓跋都城及疆域内产生很大反响,有人或许将此称作“涟漪效应”。各地造像竞相效法这些宏大的范本,但尺度大大缩小。这些复制具有纪念性质,相仿的佛像置于都城及各地的寺庙中,依此题材和风格而制的佛像礼品被朝廷远赠海外。此类过程有助于解释为何存在大量昙曜石窟开凿时期制作的、与巨佛相像的坐佛和立佛,其中最大、最精美的是一尊立佛(图5-12),现藏于纽约。其优雅、安详的仪态沿循上述佛像(图5-8、5-10、5-11)的理路,源自热瓦克和炳灵寺体现出的北印度式样,并再现了第20窟大佛的许多细节。除了圣光,该造像保存完好,表面鎏铜。如上文谈到的,此类佛像为纪念五位拓跋统治者而制。包括法显(约400年)和宋云(约516-523年){19}在内的中国僧人见到了西域,尤其罽宾(Jibin,克什米尔地区)、阿富汗和北印度的着名造像,像这样的立佛可能仿效了西方的重要造像,甚或释迦牟尼在世时的两造像之一,所谓的乌仗那佛像(Udyana Budd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