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后摇篮曲(2)

科学家钱伟长一旦成了右派分子,他的科学论著立即遭到有组织的声势浩大的清算和批判。清华园内外的一些学者教授被动员起来,要剥他的“超级自大的万能科学家”的外衣。有人说他的著作是抄袭的,有人说他的科学研究成果是窃取来的,有人说他的学说是虚伪的,不一而足。而后来,清华大学一位左派教授的力学论文错误百出被他指出之后,却公然声称:“右派教授无权审查左派教授的文章!”(发生这一事件时,钱伟长的右冠已摘)

真是左右分明。而科学则变得昏暗了。

根据《八十自述》中的追忆,被停止一切工作的钱伟长,并没有真地停止一切工作。只是,他的工作方式被扭曲了,进入了“地下状态”。人民需要他的学问,需要他的工作,从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六年,不同的人们,通过不同的渠道,越过了清华园高高的围墙,静悄悄来到钱家。他们之中,有部长、厂长,有军事技术干部和产业工人,也有工程师和一般职工,让这位被困在清华园里的科学家,为他们回答咨询,寻找资料,推荐人才,进行工程设计运算,提供设计方案,解决技术难题,翻译最新的外文文件等等。这样的事例,总共有一百多项(次)。

一九六○年,摘掉右派帽子的钱伟长成了清华园中的一个“摘帽右派”。但是,工作的禁区并没有开放,是校外单位首先为他打开了禁区的一角。他首先为冶金学界、金属学界、航空学界,随后也为在校内举办的多个培训班,讲颤动理论,讲空气弹性力学,讲工程流体力学,讲弹塑性力学,讲电机强度计算基础等等。一九六○年至“文化大革命”前六年间,一共讲了十二门新课,写了六百万字的教材。这些教材在一九九三年以后陆续出版。

钱伟长在清华园里,在加拿大,在美国,曾经一步步地攀登科学的高峰,攻克过一个个的难题。一九五六年,他在布鲁塞尔大会(IUTAM)上发表的长方板大挠度理论和方法以及浅球壳跳跃理论和方程——“钱伟长法”和“钱伟长方程”,在六七十年代里成为国际上同行们进行研究和试验的依据。如果一九五六年是他的一个高峰的话,那么一九五七年他就从这个高峰跌落下来了。

“一九五九、一九六○年,国际力学会议主席Koiter教授两度邀请我至荷兰主持现代壳体力学研讨会,提供往返旅费及生活资助,都遭到清华大学领导的拒绝而未能应邀参加,连论文也不准寄出。”钱伟长教授在《八十自述》中不无遗憾地回忆道。一九六四年,钱伟长写成《关于弹性力学的广义变分原理及其在板壳问题上的应用》论文,寄给《力学学报》,编辑部以“不宜发表”为由退稿。他写信给编委会(反右之前,他是这个编委会的成员)进行申辩。这回连回音都没有。一九六八年,日本科学家鹫津久一郎在所著《弹塑性力学中的变分原理》一书中提出了与上述钱文相似的论点,这一论点在国际上随即风行一时。但日本人提出这一论点比钱伟长晚了四年。直到一九八九年,钱文才得以首次发表,比成文时拖后了四分之一个世纪。这些情况,怎不令科学家气短。

“文化大革命”中,“摘帽右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钱伟长成为清华大学劳改队的“永久成员”,皮肉受尽了各种痛苦,书籍资料散失大部,生活用具和衣服被褥被“征用”,连吃饭都难以为继。一九七○年五月,美国作家韩丁访华。周总理让钱伟长在家中接见韩丁。为此,清华大学革命委员会让已挤住进钱寓的住户立即搬走,让同教研组的教师为钱家室内墙面重加粉刷,并勒令钱伟长借钱添置新的家具(当时已扣发了几年工资)。差不多一年内,钱伟长应周总理的安排,还在家中接待了来自英、美、法的几位作家和记者。这些接见,给他带来了实惠:教授家的院子和居室,恢复了一些模样,教授的穿戴,恢复了一些体面。

“四人帮”垮台后,一九七七年起十年中,钱伟长在北京、武汉、昆明、无锡、贵阳、西安、绵阳、兰州、上海等城市举办的六个大型科学讲座上讲了《变分法有限元》、《奇异摄动理论》、《张量分析》、《穿甲力学》、《广义变分原理》、《格林函数和变分法在电磁场和电磁波计算中的应用》,实现了他“把讲坛搬到全国去”的愿望。每一个讲座都是他的科研成果,每一个讲座都是一部新的学术论著,每一个讲座都是他对祖国对科学的无私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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