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我们乘木船离开武汉前夕,河南的开封,安徽的安庆和潜山,都已失守,江西的九江则正遭日寇进攻。换言之,敌人已逼近湖北省界了。
1938年7月8日早晨,即“七七”芦沟桥事变一周年纪念翌晨,小姑妈、德明哥和我,登上五条木船中的第一条。励青兄、阿毛姐和怀里的小汉荆,则安排在第五条船。作为兵工署购料委员会疏散物资的押运者及家属,我们乘着木船,由一艘中型火轮拖曳,从江汉关以西的八号码头出发,告别武汉,开始了离开故乡以来的又一次逃难。
我们的船,在黄色的长江水面上乘风破浪,逆水而行。两岸是绿色的田野树木,灰色的农舍村落,风景十分好看。从上游下来的轮船、帆船和大小“赤膊”船,跟我们交臂而过。
观赏了半天江上风光和沿岸景色,船家之妻王嫂招呼“开饭啰!”德明哥和我便下舱吃饭。饭菜很可口。饭后,小姑妈在王嫂给准备的铺上躺着休息。德明我俩没有午睡习惯,却又没有心思看书,而枯坐无聊,怎么办?
想来想去,德明打开皮箱,取出他最近买的一本地图集,说:“我们做看地图的游戏吧。”
这是一本纪念《申报》创刊60周年,由著名地质学家丁文江等编纂的《中国分省地图》,16开本,印刷精美,装帧考究。开卷第一幅《中国地形图》,极富立体感。如果通过书中夹带的红蓝双色镜片观看,画面就会呈现出非常鲜明的凹凸形象。
德明和我做的游戏是,一人翻开某省图,随意说一地名,另一人即尽可能迅速地在图上指出。比如,他翻开陕西,口称“宝鸡”,我就必须尽快用手指点到。
这一项游戏,既新鲜好玩,又增长地理知识,我俩玩得连晚饭都不想吃了。
事实上,晚饭没有吃成,因为遭到了大风大浪。
先前,从汉口经嘉渔和赤壁时,一路风平浪静,但刚过城陵矶,大风骤然而至,木船左右晃荡,越晃荡越厉害,把热水瓶翻倒了,人也站不稳了。船家在洞庭湖口收起风帆的时候,显得手忙脚乱。
因为,汹涌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广阔的湖面黑黝黝一片,八百里洞庭的秀丽风光看不见了。所以,连经验丰富的船老大也相当紧张,双手掌舵不敢有丝毫放松。
小姑妈被惊涛骇浪吓得脸色煞白,并不信佛的她连续不断地叨念着“阿弥陀佛”,祈求菩萨保佑。德明和我面对随时可能翻船的危险,也不免心惊肉跳,木然对望。幸亏船家们一面奋力与险恶的风浪搏斗,一面还伺机安慰我们:
“莫怕莫怕!不要紧的,很快就靠岸了!”
事实上,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非常难捱的五六分钟,我们的船队才靠拢岳阳码头,那就已经是万家灯火的黄昏时分了。
岳阳,是由湖北沿水路进入湖南的第一个县份,位于洞庭湖东口,与长江汇合处。湘鄂两省,便是以洞庭湖的南或北,来分别命名的。岳阳东望匡庐,南接潇湘,西滨洞庭,北通巫峡,是一个自然环境极其优越的古城。
岳阳城的西门,有著名的古迹岳阳楼,我先前在故乡爱看武侠小说,在读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时,就知道“岳阳楼”了,只是还不知此楼与武昌的黄鹤楼和南昌的滕王阁一起,并称为东南三大名楼就是了。
然而,我们在岳阳几乎没有逗留,更没有瞻仰岳阳楼的机会。弃舟登岸之后,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饭店胡乱吃了晚饭,便进入车站候车。
因为小姑妈对洞庭湖的风浪心有余悸(其实德明和我也差不多),坚决不返回木船,所以励青兄与船队老大商妥:运载物资的五条木船径自航向长沙,抵达灵官渡码头同他见面后方才卸货,而小姑妈、德明哥和我,阿毛姐、汉荆和励青兄本人,则乘坐粤汉铁路的南行列车前往。
7月17日中午,由武昌发出的南行列车到达岳阳站,车上乘客众多,非常拥挤,我们在车站称为“脚夫”的搬运工帮助下,艰难地带着行李上车,离开了岳阳。
可是,车行不到十来分钟,机车的汽笛变“呜呜呜”地连连响起,接着便停车了,——发生了什么事呢?只见列车长急急忙忙奔将过来,喊道:
“敌机空袭了,赶快下车,分散躲避!”那时候火车没有扩音设备,列车长只能沿着一节一节车厢边跑边喊,列车员们也帮着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