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保卫武汉的战役全面展开以前的7月上旬,我告别了难忘的武汉。仁寿里若干逃难亲友也大都离开了。
三婶及三婶之妹,和我堂弟阿宗,是1938年春天跟着一批荣姓本家,前往湖南常德,大约居留了半年,然后返回上海,与我三叔团聚。
大表兄阿昌哥和表嫂,以及年幼的长子志伟,也和三婶同路,自武汉而常德,大约半年之后,辗转返回上海,与我大姑妈团聚。
表姐夫丽清兄,经天池姑丈介绍,进入当时还在武汉的“军政部兵工署购料委员会”,充当“上士文书”,具体工作包括缮写誊录公文和刻写钢板,并须跑腿送“公事”,打扫卫生等。
阿毛表姐于1938年春,在仁寿里分娩,得一子,丽清兄为之起名为“汉荆”,其含义不言自明。
阿毛姐坐月子期间,丽清兄每夜与我同睡,因此我得知他“与民国同岁”,今年27岁。还知道了他将名字“丽清”改为“励青”的含义。
年轻的无锡同乡丁锡荣,是和我励青兄同时由天池姑丈介绍进购料委员会的。问题在励青兄的学历为“初中毕业”,丁锡荣则“初中肄业”,因此,机关人事处只能让他当“勤务兵”,姑丈在征询他本人意见时,小丁欣然同意。这样,先前从未工作过的他,在逃难初期便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 一年以后,才提升为“上士文书”。
另一位青年,王凤宝的姨外甥庄祖根,眼见仁寿里来了那么多逃难客,他却始终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不跟任何一位亲友或同乡打招呼,自顾自每天逍遥游。6月梢,姑丈安排第一批离汉家属名单时,其中有庄祖根,但贪恋游乐场所的他不愿意走,认为在汉口哪怕多捱一天,也比早走好。所以,通过王凤宝为他说项,他是最后一批,跟天池和王凤宝一路走的。
还有,鸦片鬼蒋根兴,他自己吹嘘是天池的三哥“知己”的谎言,实际上已被识破,只是天池未予戳穿罢了。但蒋根兴脸皮极厚,一家四口在仁寿里吃住半载,夫妇二人吃了白饭还吃“黑饭”,吸大量的鸦片不算,甚至连一盒香烟都不曾买过,全靠白抽,如此这般的寄居者,对于天池姑丈说来,无论是怎样慷慨,怎样仗义,也很难容忍了。
恰在此际,购料委员会奉命开始疏散,首先是由五条装运器材的大木船,要由汉口沿水路前往长沙,由运输科副科长吴天池负责调运安排。姑丈乃分派励青兄担任押运员,让姑妈、德明哥和我,以及阿毛姐和襁褓中的汉荆,都乘这批木船。姑丈并动员蒋根兴一家也同行,说是不然的话,一星期后,他本人和王凤宝将乘火车离汉,仁寿里的房屋先要退租了。换言之,提醒蒋根兴决定行止。
蒋根兴听说后,不停地搔着脑壳,一对鼠眼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然后作了一个抽大烟的手势,问道:
“船上能吸鸦片吗?”
“不能。这是公家的差船,装的是军需物资,——你可以多带些烟泡,也一样过瘾嘛!”
原来,大凡瘾君子在无法点燃烟灯,操起烟枪,舒舒服服抽鸦片的特殊情况下,也有一项简单的过瘾办法,即,事先将鸦片烟膏烘焙成指甲大小的“烟泡”若干枚,到了必要时,即所谓“烟瘾肚皮饿,比死还难过”之际,将一或两枚烟泡放进嘴里,用温开水冲服,也能勉强过瘾。
“汉口到长沙,要坐几天船呢?”
“大约四五天罢。”
“哎哟,四五天全靠烟泡,啥人吃得消啊?”
“那末,你从无锡逃难到镇江,在从镇江到汉口,不也要四五天么?难道轮船公司特许你点起烟灯,夫妻俩舒舒服服,在船舱里吞云吐雾么?”
“四五天木船,我可受不了呐。天池兄,还是跟你一起走,坐火车好吗?汉口到长沙,坐火车一天差不多了罢,那我只要吞三四支烟泡就够了。”
“够是够了,不过火车票要你自己买。”天池告诉说,购料委员会只给他三张免费票,蒋根兴夫妇和儿女要乘火车的话,当然得自己花钱买票了。
不再通融的明确态度,使蒋根兴大失所望。这样,他一家四口便搬至“西医冷一鹏诊所”,把下一步逃难的花费,强加到内弟冷医生头上。——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