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对于他们,我的使用原则是——优崇礼敬,高高挂起。让他们分居各地,一方面,因其没有实权,不至于干涉破坏地方行政;另一方面,又可以替我监督地方上的异动,就好像泰山石敢当一样,能起到镇邪的妙用。
说起来,来自关陇集团的勋戚故旧毕竟是自家人,凡事都好商量。而山东集团和江南文士,就不是那么好打发了。对这两股势力,我既要用好他们,以便他们为大唐的长治久安效力;另一方面,又要防范他们做出什么不安分的举动来,对此我真可谓是煞费苦心。江南文士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笼络他们,只要做到尊敬重视即可。山东集团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些人,在地方上有影响力,有武装,也不乏雄姿杰出之士,一旦有什么异动,必然会成为大唐政局中最为强大的破坏性力量。
前面已经说过,为了安抚山东集团,我不惜一再优容宽假魏征,使之成为我和他们之间的联络人和缓冲阀。另一方面,我又利用山东集团内部庶族豪杰与世族门阀之间的矛盾,希冀能收到分化瓦解他们的功效。最后,我还大力提倡发展科举考试,将毫无门第背景可恃的寒士引入政坛,成为暗中与山东集团分庭抗礼的第四股政治力量,用心良苦。
然而,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处理时有一丁点闪失,便可能带来灭顶之灾。我这样说,可一点都没夸张。
科举制度起源于隋朝,并非我的发明创举。而隋文帝这样做,其目的与我如出一辙。
他不愿意与这些豪门大族共同分享权力,故而企图把选拔官吏的权力完全收归己手,彻底废除士族制度。可没想到这样会彻底激怒天下士族,他们纷纷表示出不与杨氏政权合作的激烈态度。
很多人都认为,这,才是隋朝短命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现在,命运再一次把我推向了这个十字路口。前面,是隋文帝那渐已模糊的背影,他走得很疲惫、很失败。
而我,这一路走来,也并不轻松。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走下去。
因为我深知,过分强大的世族势力,实在不是一个好东西!
还记得南朝宋孝文帝时,路太后有一个叫路琼之的侄孙,仗着自己乃是皇亲国戚,行事颇为高调。一日,他心血来潮,竟然前去拜访当时的门阀大族之首——王僧达。路琼之满以为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一定能够得到主人的礼待,没想到王僧达看了他半晌,冷冷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以前在我们家做马车夫的路庆之,是您家什么人?”
路庆之,便是路太后的兄长。路家出身寒微,这本是一件十分不光彩的往事。路琼之听到主人这样发问,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便赶紧告辞逃走。
前脚还没迈出门槛,后头就传来王家主人冷冷的命令:
“快,把那小子坐过的床给烧了!”
路琼之感到受了奇耻大辱,前去向路太后和宋文帝哭诉。宋文帝听完后,半晌不语,最后长叹一声:
“你还太年轻了,不懂事!没事跑到王家去干什么?真是自取其辱。他家门第高贵,怎么能因为这件事加罪于他呢?”
做皇帝做到这个分上,也真可谓窝囊了。
不过,这就是现实。当皇帝本人在臣下面前都会碰一鼻子灰的时候,又如何指望自己发布的政令圣旨能够得到很好的贯彻和执行?
这和面子无关,而是和权力有关。既是这样,那我就非要打破这股禁锢人们数百年的门第出身之歪风不可!
当然,早年的戎马生涯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同样也包括理政治官之道。面对敌人时,我往往会采取“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策略。一开始据于不可胜之地,耐心地等待敌人露出破绽,然后再四处出击,搅扰得对手防不胜防、心神大乱。最后,窥出敌人命门所在,雷霆一击,必置其死命!
如今的道理也是一样。要瓦解门阀贵族这座冰山,我一开始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而实际上,我已经在暗中走出了多步连环棋。
第一步,是借魏征之力,笼络分化山东豪强大族势力。
第二步,将原文学馆改为弘文馆,广揽天下英才。
第三步,开科取士,打破原来门阀贵族对人才的垄断和压制。
第四步,也是最能体现我意图的一步棋——修撰《氏族志》,重新整合建立门第身份之间的新秩序!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自然深知,传承了数百年的门第观念,对所有的人来说,是那么的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但我也知道另一个词——因势利导。兵法所讲究的,便正是这借势取胜之道。而重新修订《氏族志》,确立天下门阀贵族的身份等级,便是我所要借的“势”!
所谓氏族,自然也就是世族。这些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官有世胄,谱有世官”。而到了国家初肇,许多门第早已失去了当年冠盖云集的气势和身份,仅仅是抱住祖先留下的余泽不肯撒手而已。
这样一来,自然带来了许多问题。原来的旧贵族三代以降,沉为下僚,然而却依然顾盼自雄,不可一世。而历朝历代新崛起的豪杰之士又自愧出身,因此纷纷攀龙附凤,不惜自降身份以求取与这些旧族结为姻亲,以便抬升家门地位。
神州分裂已久。关中、陇西、河北、山东、代北、江淮、荆襄,各自形成了自己的一批门阀地望,雄踞一方,原来还可互不理睬,互不干涉。待到天下重归一统时,大家这才发现,到底谁的门第更为高贵、谁的家世更为久远,完全变成了一团扯不断、理还乱的乱麻。江南士族嫌北方士族乃是胡汉杂糅,称不上衣冠正统;而北方士族又鄙视江南士族柔弱无能,酸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