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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浑浑噩噩地上班,谈业务。她接下几个房源,安排了当周晚些时候的看房活动。她给他办公室打电话。如果他在,响铃一声就会接起;他的秘书等到响铃第三声才接。她打了又打,挂了又挂。她不想让秘书接电话,她不想知道他是否离开了办公室。她宁愿相信,他正在开着中央空调的会议室里,西装革履,和同事们围坐一桌,喝着高级拿铁咖啡,评估对方的证据和辩词。高级白领、公司业务,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就像汽车储物箱的使命:永存、不朽——一场平凡日常生活的庆典。平平淡淡才是真。
傍晚时分,她又打了他的办公室电话,依旧没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知道,就在此时,他刚走进地产公司的大门。她放下电话,抬起头,吃惊地发现他就在面前,手捧鲜花。
“对不起,那天早上,我不该拿汽车出气,弄坏了储物箱。”他说。他把花送给她,他们出门共进晚餐。
附近的意大利餐厅不如市中心的好,但也算不错。幽暗的灯光,既见证过求婚的浪漫时刻,也目睹了离婚的悲伤片段。后排的包厢里铺着酒红色洛可可式地毯,他们坐在里面,吃着面包蘸橄榄酱。窗外,又在飘雪,给冬日的街道罩上了纯净的新霜。
他们已经说好,登山背包要一直放在车上备用。
“五点下班,”她说,“还有鲜花。我以为只有等到我宣布自己得了癌症的那天,才能享受如此待遇。”
他严肃地注视着她,就像这次会面是在狱警监视下进行的,下一分钟,狱警就会将他带走,而她会独自离开,走向停车场,在车里哭泣。他郑重其事的神情,足以面对上帝。她以为他要道歉,为她所付出的一切:无数个夜晚的担忧、失去的良机、婚姻生活的空白。但是,他却笑了,举起酒杯说:“不会复发了。”
“什么不复发了?”
“这两天我都很好,”他说,“不会复发了。”
服务员来了。蒂姆坐起身子向后靠,以便他上菜。通常,菜上桌后,她会把头发捋到耳后,拿起餐具。现在,她却把盘子推到一旁,胳膊放在桌上,探身盯着他。
“已经两次了,蒂姆。”
“你没看见我今天的良好状态。”
“就在昨天早上,我才把你从树林里弄回家。你忘了?”
“我今天一直在办公室,哪儿也没去。”
“你心里明白,我也知道,两次——”
“你不吃饭了?”
她低头看了看盘子,说:“不吃。”
“你不吃饭,咱们来这儿干吗?”
她不想吵架,于是又拿起叉子。他开始吃饭。
“我们能不能做好准备?”她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如果真的复发了呢?如果?”
他又吃了一口。“那我就买一把枪,”他举起酒杯,边吃边说,“然后给自己一枪。”
他喝了口酒。她把胳膊从桌子上抬起,坐直。他吃起了通心粉。她没听错吧?他竟然说这么离谱的话?她片刻失神。自杀?他的身体里只有他自己的灵魂,其他人都被排斥在外。可是,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不幸!她起身,离开包厢。
在电影里,遇到此种情形,主人公都会在桌上留下现金。可他没带现金,他迅速起身,突然意识到是自己挑起了事端。潜意识里,他希望看到这样的反应,但同时也为此后悔。他放下信用卡,然后出门跟着她。她疾步走在停车场中,周围是兜售东西的小贩们,还有一家便利店。停车场有足球场那么大,停满了车。“珍妮!”他还没出门,就大叫起来,引来窗边顾客注视的目光。
寒风阵阵,从侧面吹来,夹杂着雪粒,呼啸着涌进他的耳朵。“珍妮!”他追上她。她出来的时候没穿大衣,在寒风中双臂交叉护住前胸,抓着肩膀,低着头。就在她想转弯甩掉他的时候,他抓住了她。她甩开,他又追上她说,“求求你了,珍妮。”她回过身来,挥拳打他。拳头落在锁骨下方,他往回缩了缩。“你这个愚蠢的浑蛋!”她紧咬牙关,狠狠地骂着。愤怒的眼泪夺眶而出,亦如顽固的铁钉从砖墙中蹦出。“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变成了问句,他没有回答。两人无言相对,陷入深思。他们中间仅有的空间、车与车之间仅有的空隙,都被呼出的愤怒的白雾所填满。她张开双手,将他推开,他向后退了几步,抓住她的手腕。她再一次挣脱开。
“我是口不择言。”他说。
“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你居然说那些话。”
“我再也不那么说了。”他说。
“要我怎么相信你?”
有人刚买完东西,推着购物车经过。他张开双臂,将她抱紧,但她还是用双手护着胸口。
“我再也不那么说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