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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好了吗?”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月光斜洒在屋中,呼出的白雾清晰可见。“我真的准备好了吗?”周而复始,婚姻冗长的轮回。口气,欲望,崩溃……深夜,关于话剧和晚饭的对话,使她想起他们曾经心灵相通、享受交流的喜悦。然后,她又有些生气,因为他周三出门时忘了扔垃圾。这就是纠结和矛盾。疾病和死亡,关怀与照料,为情殉道,这都是噱头。当誓言响起,你眼都不眨,就立刻奋不顾身。她必须让自己做好准备,迎接一切。
她曾经辞职照顾过他一次,然后又有了第二次。在他的病第一次复发后的整整一年半时间里,她投入全部时间和精力照顾他。病发时,他的生活基本无法自理。他们在与一个可怕的幽灵进行战斗,生活的琐事显得无关紧要。他独自出走时,有在外丧命的危险,所以她做好准备随时去接他回家。她懂得了如何为身体保暖,随车配备各种食物。她阅读生存手册,打好背包。其他时间里,她忙着约医生,带他去看病。她是他的助手和心理医生,接他回家的路上还要负责倾听他的不解、疑惑、愤怒和沮丧。她也是他的后援团长,鼓励他走出自卑的沼泽。她还会安静地站在一旁支持他,什么都不说,以实际行动让他不孤独。为此,她付出了太多。在这两段非常时期里,她陷入了深深的疑虑和恐惧,也忽略了贝卡。可一切都结束后,他又迫不及待地回归自己原来的生活,重新去工作。他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她却仍旧停留在原地,不断琢磨“今天到底星期几”?他们走过了婚姻的第几个轮回?在经历了那么多与医生的热烈争论以及深夜驱车四处游荡寻觅之后,她怎么还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他又康复了,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她却回不去了。她突然迷失了方向,但他却不会陪在她身边说“别担心,有我陪你”。她不怪他。其实,她很羡慕他,他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热情。他是泰勒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工作体面又重要。她无视自己的需求,也无益于他人。她希望自己在他康复之后也能很快走出来,不再深陷泥潭。她需要有自己独立的追求,不倚赖于照顾心爱的人得到的满足。她考到了执照,开始做房地产中介。
第三次病发,她准备好了吗?要想好好照顾他,她必须辞职。当他迷失在外的时候,她怎能有心思带客户看房。可是,当一切结束,他再次康复时呢?如果辞职,她将回到哪种生活中去呢?
珍妮起床,下楼,去贝卡房间。贝卡打着哈欠在玩深夜版咖啡屋字谜游戏,看到珍妮进来,她停下了。
“怎么不敲门?”
贝卡早就无视电视广告中宣传的理想生活模式。不穿运动鞋,不抹发蜡。她对自己的体重放任自流,庞大的身躯躲在原声吉他后。高中三年级的她连校友录都不要。她穿着法兰绒衬衫,乐仕T恤衫,黑色运动裤。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珍妮强忍着往屋里看了一眼——那一堆堆等待清洗的脏衣服,还有桌上、床头柜上摆满的脏盘子。屋里弥漫着难闻的异味。“最近有什么积极的实验进展,居里夫人?”她问道。
“我在写歌,妈妈。”
“研制出一两个疫苗了吗?”
“你知不知道这笑话已经过时了?”
“你怎么还没睡?已经凌晨一点了。”
“你怎么也没睡?”
“睡不着。”
贝卡的长发被编成了好几绺,在她头上四散晃动,就像自动洗车的帘幕和刷子在车上擦来擦去,厚重又灰暗。在它们的拉扯下,贝卡的头皮露出浅白色的痕迹。她后仰在床头架上,用头发做靠垫。“妈妈,你觉得他是假装的吗?”她问。
“假装?”
“你有没有用谷歌搜索一下,查查有什么说法?”
“查一查?”
“对。”
“查查有什么说法?”
“比如说,有些马会因为吃了有毒的植物而生病。”
“这也不能说明他是假装的。”
“嗯,那就不是假装的,”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精神上的问题。”
“关于是否属于精神疾病,存在着很多争论。”珍妮说,“他认为自己不是。他认为……”
“啊,我知道,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他说这是腿的问题。我就是不太相信。我觉得还是精神问题。”
“你这么说话很没礼貌,孩子。”
“如果他想控制,就能控制住。”
“是吗,就像你能控制住自己的体重一样?”珍妮说。
这句话就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贝卡脸上。她们沉默地注视着对方,怀着长久的冷漠,向对方示威。贝卡把吉他拨片[ 用于代替手指拨弦的一种工具。
]扔在她身上,说:“出去!”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
“出去!”
“我只是想让你从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出!——去!”
屋里很冷。看到他,她松了口气。他穿着羽绒服,躺在被子上,好像在抽空儿小睡。他呼吸沉重,在噩梦中不停出汗。
她盖好被子。她不嫌冷,其实,她很喜欢寒冷的空气。她曾经也是年轻貌美,精力旺盛,后来却成为焦虑综合体。热潮,盗汗,情绪波动,睡眠不好。她无法找到任何一种人类生物学方法,能让他明白,她生理上所经历的种种。而她的妇科医生明白;她也能跟朋友们倾诉。
当更年期到来时,她不再猜测蒂姆是否精神异常。她停止了一切猜测。她不在乎。蒂姆不明白热潮之类的事情,她不明白蒂姆出走的病症。他们就像两片互不打扰的区域,在各自曲线的某一点相交,但不侵犯对方的领地,也不呼吸对方的空气。在蒂姆告诉自己出走的症状是一种生理疾病而非精神疾病时,她选择相信蒂姆的话。
健康专家们认为,蒂姆的症状是临床错觉、神经幻觉,甚至可能是多重人格混乱。但蒂姆说:“我了解自己的身体。我没有失控,珍妮。”他的思维完整无缺,无可置疑。如果他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那么这些行为就不是“他”所为。并非被神秘力量占有,而是莫名的生理混乱。在脱轨狂奔的火车上,受惊的灵魂从车长室惊恐地向外张望。那就是他。那就是她的丈夫。黑暗中,她伸手抚摸他随着呼吸起伏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