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热,但是躺在南窗的榻上,倒也有一阵阵的凉风吹来,好不惬意,他妻子就缠着他要做那事。王德想想,也的确,看这个官当的,都差点让妻子守活寡了,于是兴致盎然地把妻子抱住,谁知还没弄几下,突然听到远处桴鼓声不绝,吓得他一哆嗦,一泄如注。他像松弦的弓一样弹了起来,喊家仆:“快,去查看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妻子很不满意地抱怨道:“郎君真是太累了,好不容易盼到休沐的日子,又是这样慌乱不乐!”王德充满歉意地说:“这官是真他妈的当不得了,还不如回家种地,天天胆战心惊的。卫府那件狱事的文书太守府还没报批,已经让我焦头烂额。这平白无故又哪来的鼓声,真他妈的让人心惊肉跳。难道梅岭群盗真的敢来攻击县廷?”他话音刚落,鼓声突然停了,妻子很欢喜地拉住他:“郎君不用着急,可能是哪家的小孩不懂事,随便敲鼓玩耍罢了。”王德拍拍妻子的背,叹了口气:“寻常人家的鼓,哪能敲出这么洪亮的声音,只有里门内的警贼鼓才敲得出来。况且无故敲鼓是犯法的,要罚金四两,黔首们哪敢这样随便?”
他这样说着,家仆已经跑进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说:“主君赶快,大事不好,刚才县廷值日的掾吏来报,有不知何处来的群盗,二三十人,劫持了豫章都尉高府君和都尉丞公孙君,请主君赶快行动。”
王德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没吐血。他强打精神,驾车急趋县廷官署,立即发下符节,征调所有县吏和兵车,驰围都尉所居里第,赶到那里,已经是满地尸首横集了。他站在兵车上,手足发颤,知道这下性命已经去了三分之二,除非将这伙群盗全歼,否则别说升职,只怕要在牢里度过余生。如果都尉被劫持而去或者性命不保,那就更可怕了,意味着他的脑袋也将不保。金黄的旗帜在他头上哗啦哗啦地晃荡,细细的流苏在他面前闪烁,他忽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明廷不要惊慌。”小武站在他身边,正充当车右,赶快扶住他,安慰道,“现在关键是要保持镇定。依下吏看,这伙群盗不是那么简单,下吏刚才察看尸体,发现他们所中的箭都不是本地所制。”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一支羽箭,“明公请看,这箭的箭头,尺度这么长,达到了一尺六寸,其中箭镞是铜铸的,箭铤箭头装入箭杆的部分。却是铁铸,十分沉重,分明是弩机发射的飞虻矢,力道十分强劲,所以几个都尉的掾吏中了这箭,竟连身子都被钉在了地上。除了边疆诸郡为了防御外寇需要,一般郡县是没有也不允许储藏这种箭矢的。可见这次群盗的身份十分可疑,如此强大的群盗,即便是守吏防御有失,按律法也是可以减免罪责。明廷就不用太担心了。”
王德听到小武这样说,心下稍微安定。他感激地握住小武的手说:“看来李顺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现在这事我交给你全权负责。就算最后失利我也不怪你,我是一县长吏,很难推脱罪责。你看现在该怎么办是好?”
“多谢明廷的厚爱,”小武说,“现在关键是命令群吏,将弓弩持满,射住里门,不让群盗出来。然后发下号令,命令县吏每捕斩贼盗一名,赐爵位一级。不愿要爵位的,按照《贼律》,可以赏钱两万。我们干脆将今年县廷的赢余岁入拿出,号令每斩首一人,赏钱五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惜任何代价也不能让他们走了一个。捕盗吏每五人一组,若其中有一人损失,而不能斩获群盗的相当首级来补偿的,按照律令,全部应当罚戍边两年,罚金四两。如此赏罚分明,必能让他们齐心协力,全歼贼盗。”
王德眼睛明亮了起来:“好,你如此深通律令,而且知道捕斩方略,当初我让你当亭长,真是有眼无珠。你赶快宣布吧。不过,如果贼盗首领要我进去谈判,我怎么应付?万一他们击杀了高府君和公孙君,按照律令,我们还是罪责难脱啊!”
小武冷笑了一声:“非常时期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如果高府君被劫持走了,群盗又一无损失,全身而退,我们不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家里人全部都要连坐。这回也只有赌一次,我猜想他们未必肯轻易击杀人质。这次的劫持,也似乎并非求财那么简单,我们先做好准备再说。”
王德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县令印绶:“好,我相信你的能力。现在我就委任你行县令事,全权代表我处理这里的一切事物。”
小武说:“既然明廷有令,下吏就不客气了。”他接过印绶,解开墨绿色的绶带,把它认真地系在自己左手的肘上,然后整整衣襟,右手嚓啦一声拔出佩剑,扬起来,剑尖指着左手肘下晃荡的印信,大声喊道:“诸位县吏听令,王明廷身体有恙,命令我暂时代行县令事,印绶在此,有不听令者,立刻斩首。”
都尉第宅的院子里,领头的中年汉子有点烦躁了。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嘴里骂道:“没想到这王德软硬不吃,难道我真的就宰了这个白胖的肥猪不成。宰了他,冲灵武库的强弩还是得不到。看来王德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把这两个人推到阙楼上去,我谅他们也不敢强攻,拖延到梅岭群侠一来,我们就有机会了。外面好像也没多大动静,难道这王德真的这么镇静?真是活见鬼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几个汉子跳下墙头,说:“王德的乘车退后了,好像换了一个少年男子在指挥县吏。他肘上系着王德的印信,正在发号施令呢。”中年汉子惊讶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墙头跑去,只听得嗖嗖嗖的声音,弦声大作,几支羽箭已经飞了进来,钉在了院子里榖树的树干上,树冠一阵晃动,落下几枚鲜红的果子,摔在地下,汁水四溅。
中年汉子又惊讶又烦躁,王德这田舍奴叫了什么人来指挥,竟然命令县吏射箭,简直是疯了,难道真的不怕我杀害人质?我在长安曾干过多少劫持列侯和关内侯的买卖,三辅的二千石长官最后没有不乖乖听从我的要求交钱赎人的--难道外面下令的那人完全不知道律令,只知道一味蛮干吗?如果他们的上司死了,他们还想保住脑袋不成?
他马上提过一块盾牌,爬上阙楼,往里门外看。只见整个里四周烟尘滚滚,数十辆兵车环围着,里门正中的兵车上站着一个少年,左手握一柄高三尺的盾牌,右手握剑。他身旁围着三层军吏,远处还有一大片百姓,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观望。军吏们最前面的引弓待发,中间的持戈戟,后面的握盾牌持刀剑。这竖子还挺懂布阵的,中年汉子心想,不过也许是摆来吓我,真敢玉石俱焚才怪。他大叫道:“停止射箭,我找县令说话。”
那少年仰起头,望着他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朱安世,你竟然果真跑到豫章郡来劫掠,你听着,我是南昌县治狱曹令史沈武,现在行县令事。我暂时不想和你们这帮群盗多啰唆,现在你请高府君上楼,我有话和府君说。”
朱安世心里暗暗高兴,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心里还想着上司,就不敢随便动手,这是我多年得来的血的经验。天汉三年,我在云阳县甘泉里绑架成安侯韩延年,要求赎金三百万,左冯翊殷周率领几十辆兵车将我包围在一个院子里,他几次想下令强攻,都在我的威胁和韩延年的家人苦苦恳求下改变了主意;元封三年,我还曾劫持过水衡都尉阎奉,要求赎金千金,那时王温舒当京兆尹,他是个有名的恶棍,站在冲车上声色俱厉地威胁我,说要将我族灭。但是慑于皇帝一定不能伤害阎奉的诏令,这个闻名天下的酷吏竟然还是向我屈服了。我他妈的当时还真是吓得满头大汗呢!看来老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运气好,连王恶棍都奈何我不得,何况门外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马上笑道:“快把高府君押到城阙上来。”
高辟兵站在城阙上,俯视着他的吏民,两腿不停地哆嗦,他的裤子都尿湿了,这可一点不虚假,朱安世站在他身后,一直捏着鼻子。他看着下面的军吏和旗帜,有气无力地叫道:“快找王德说话,千万不要射箭。射伤了本府,你们担当不起,全部要腰斩的。”
小武仰头凝视着高辟兵的窝囊样子,心里有点好笑。不过他脑子里也在激烈权衡。这些群盗显然不是一般的人,从他们弩机中发射的飞虻箭来看,恐怕有不小的后台。如果放走了他们,闹不好自己全家性命不保。但如果下令强攻,人质没了,自己个人的脑袋也将不保。真是两难。长安那帮没脑子的家伙,他妈的是怎么制定律令的,这不是让人拘手拘脚吗?劫持人质这种事,不管劫持的是什么人,都不应该和他们有任何讨价还价,哪怕他劫持的是皇帝。他心里突然打定了主意。
“你们这些凶逆的狂徒,竟敢劫持国家二千石的官吏,大逆不道,难道还想活着出去吗?”小武大声叫道,“而且,我现在代理县令事,奉国家律令讨贼,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都尉的缘故而废格国家法令,纵容你们。那将上负天子,下负黎民。这次放了你们,以后南昌县将不得安宁。”他猛地扬起手中长剑,咔嚓一声斩下车厢的一个角,突然用袖子掩起脸,号啕大哭,泪飞如雨。他边哭边目视着高辟兵,悲伤地说:“高府君,下吏无能为力了,即便想救府君,其奈国法何?府君身荷国家重职,膺受天子洪恩,一门卿相,朱轮华毂,又是皇亲国戚,居甲第,出省禁,享尽荣华,这回也该是报答天子的时候了……”他闭起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举起剑,厉声下令道:“给我击鼓前进,强冲里门,急击贼盗,一个都不能放过。”
朱安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一时呆在那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下面鼓声轰鸣,呐喊声此起彼伏,弦声嗡嗡不绝,箭矢像迷路的野蜂一样没头没脑地朝院内乱撞,阙楼的楹柱上霎时间钉上了数十支。他急忙拉住高辟兵,仓皇跳下阙楼,对属下道:“那竖子是个疯子,快给我集中目标,将他射死。”
群盗们也慌乱了,爬到墙头,往外狂放箭。但是他们的箭矢有限,虽然弩机的力量强大,甚至有的穿透了县吏们的盾牌,射死不少人。却禁不起县吏们的人多,而且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黔首百姓,希望能斩首升爵,也来帮助县吏攻击。只见空中各种规格的箭矢,如雨般泼进院子,墙头上顿时倒毙了不少尸体。有的盗贼充满了恐惧,趴在地上怪叫道:“朱大侠,那少年早已经躲到队伍后面去啦!前面一排都是盾牌,我们的箭矢也快射光了。没有长戟,光凭刀剑怎么跟他们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