伧夫任都尉群盗集江汀(5)

提剑的汉子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那首级,将它们一个一个从里门上方扔了进去。就听里门内一阵杂乱的喧哗声,咣当一声,门又开了,里长出现在门口。他捏着一支长戈,哭号道:“该死的贼盗,老子跟你们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汉家律法,捕斩群盗一人,加爵一级,赏钱一万。”他身后跟着一群百姓,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剑,冲了出来。

提剑的汉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们沉不住气。不过要想拿我们的命去换取爵位金钱,可真是异想天开。”他大喝一声:“放箭。”霎时箭如飞蝗,迎头的十多个人立刻扑倒在地。提剑的汉子大踏步奔向里门,他的那些随从们都左手握弩,右手执剑跟了上去。

高辟兵正懒洋洋地躺在树底下打瞌睡。太阳似火球一样悬在树的上空,他的竹榻边到处都是鲜红的榖树的果实,金龟子也在他头上的树叶丛里嘤嘤乱飞,可是这一点儿都不影响他的睡意。他身上肥白的肉像牛奶一样,几乎把竹榻的每个缝隙都填满了,他的嘴边还汪着一道晶亮的涎水,挂在乱蓬蓬的胡子上。他正在做着回了长安的美梦。梦里的长安,那日子是多么快活啊,在这样的夏天,如果皇帝陛下去甘泉宫或者五柞宫避暑了,他可以偶尔有幸跑到未央宫的渐台上去睡午觉。渐台那么高,那么华丽,矗立在沧池的中央,被阴凉的水汽环抱着,一觉醒来,俯视着遥不可及的沧池之水,看着那游鱼空游在澄碧的水中,觉得浑身都是冰凉冰凉的,胃口顿时大开。不像在这偏僻的南昌县,热得让人一点胃口都没有。另外,跟着妹妹去长杨宫游历也是很惬意的事,那园子里杨树真大真高,高大得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几百株杨树站在一起,仿佛漫天都是绿色。金黄的屋檐在绿色中点缀着,让人觉得所到的并非人间。虽然这样的游玩经历不能常有,要皇帝陛下恩准。可是,总比在这燠热的榖树底下永无出头之日的好。想着想着,高辟兵在梦中竟然哭了起来,等他哭得睁不开眼睛,想擦擦眼泪时,发现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你们怎么又来了?”高辟兵眯缝着眼大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公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吗?”

话还没说完,他感觉脸上一热,一个巴掌印在了脸颊上。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子,提着一柄剑站在他眼前,剑尖上血滴跳跃,好像荷叶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们是谁,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经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给我老实点,门外有车骑围住了整个南浦里,那都是你的部下。在南昌县,你是唯一的二千石级别的长官,没有人敢不听从你的命令,你现在跟我们合作,我可以保证你不死。”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里,鲜血像受惊的红色蜈蚣一样急速爬出,他用手一抹,登时杀猪般嗥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汉家法律,殴打长吏是要判处腰斩的。”他说完这句,又感觉有点不对,因为面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脸色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是讥嘲地看着他。这种神情以前他只在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脸上看到过。从小到大,他所接触的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即便是那在朝臣们心目中威严无匹的皇帝,在仅有的几次见面时,对他都带着和悦慈祥的表情。他虽然椎鲁,也知道这次遇到不小的麻烦。

扇他一巴掌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歪着嘴巴笑着,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让人有种难以言传的厌恶和恐惧,这样的面孔他在京城的司空狱里见过,是张刑徒的脸孔,是那种热衷于好勇斗狠的恶少年,镇日腰上佩着刀剑,甚至走路都持着弓,显出一副见人就想挑衅的神态。有一次他和公孙敬声等人在一起宴饮,是为了庆祝公孙敬声官拜少府,那天一起饮酒的还有另外两个朋友,廷尉监邴吉和丞相长史张喜。酒酣之时,公孙敬声说请他们去放松放松,他开始还以为是去玩他家蓄养的歌妓,哪知道公孙敬声带他们走进一个阴暗潮湿的所在,边走还边讲解道:“看,这就是少府的司空狱,我平常累了就经常来放松的。”他们醉醺醺地走进监狱,公孙敬声命令狱吏,提几个刑徒来消遣消遣。狱吏很快牵来了四个犯人,分给他们一人一个,再递给他们竹鞭,原来是要他们鞭笞解闷。那时分配给高辟兵的就是一个这样神情的刑徒,歪着嘴巴看着他,显得很桀骜的样子。高辟兵有点不习惯,避过脸去不愿意瞧他。公孙敬声走过来笑着说:“别看这个刑徒在外面很嚣张蛮横,可是进了这司空狱,就别想完整着出去。”说着扬起竹鞭狂抽,抽得那个刑徒杀猪般嗥叫。当然,高辟兵知道,面前这个少年不是当年那个。但不管如何,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高辟兵沉默着不说话,只是轻微发抖,那个少年并没有饶过他,怪笑道:“你这死肥猪,他妈的还是皇亲国戚呢,老子小时候还真见过你,就住在北阙外的戚里……嘿嘿,快叫我阿翁。”高辟兵的胖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家父早就物故汉人对死的委婉称呼。了。”那少年变了脸,啪的一声又抽了他一个耳光。“妈的,敢不叫?”他怒道,“现在我就是你父亲,快叫阿翁,叫父亲大人,否则老子把你细细切成肉末喂狗。”高辟兵无奈,低头嗫嚅道:“阿翁,父亲大人。”少年得意地踢了他一脚:“叫阿翁哪能站着叫,给老子跪下。”旁边的几个汉子也哈哈哈笑了起来。这时那个中年的汉子过来了,呵斥道:“王干将,你做什么,不要坏了大事。你们都赶快隐蔽在墙垛下面,装好弩箭。外面全是县吏,虽然他们的兵器和材质都很泛泛,不值一提,可是一旦他们征发都尉府的郡兵,我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那少年有点不大情愿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说:“都尉已在我们手上,他们发什么鸟郡兵?按照律令,没有都尉本人的印绶,和郡太守、都尉两府的节信,这郡兵是万万发不动的。就凭这县廷的几个小吏,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绝不敢冒这个险。郡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下属们都要连坐。他们不会都不想要脑袋了吧?”

那中年人道:“虽然你也懂点律令,算是得了家传,但是你别忘了,即使没有郡都尉的印绶和节信,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当然他们未必有这胆量。不过,我们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这么一头肥猪,有什么屁用?”

那少年道:“事情也是被你搞成这样,倘若当时我们当场击杀了那个里长一家,神不知鬼不觉进了里门,抓住这个白胖子,夺了他的符节,这时冲灵库的几十万张强弩已经在我们手里,还怕他不屈服?他丢了武库,皇帝一定会将他凌迟处死,就连他家的太子妃恐怕也保不住。皇帝这回倒真算找到一个借口,可以一股脑杀掉他一直想杀的人了。枉大王这么信任你,原来你这个京辅大侠也是徒有……啊……”

那个少年的话被噎在半路,因为一柄剑已经突然刺出,贯穿了他的胸膛。那中年汉子冷笑道:“连你父亲王温舒当年也要对我客气三分,何况你这个早该掉脑袋的刑徒?”他拔出剑,一脚蹬开那少年的尸体,抽出血淋淋的长剑,大声道:“不听命令者,这就是榜样。现在首要任务就是以高辟兵的性命来威胁王德,他如今正在里门外,包围我们的有三百余县吏,革车二十乘。我们要尽量拖延时间,跟我们约好的梅岭群盗们就要到了,等到他们来里应外合,翦灭这些县吏,下一步就好办了。”

院子里登时脚步杂沓,那中年汉子攀上阙楼,向外喊道:“请县令王公进来谈话,否则我将割下豫章郡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孙都的首级。你们都知道天子颁布的《贼律》,凡是丢失长吏的,全部连坐处死。如果你们不想死,就赶快进来谈判。我们来此只为求财,并不想胡乱杀人。”

外面正当里门是一排兵车,县令王德凭着车轼,满脸是乌黑和焦虑,他没想到小小的南昌县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带着哭腔问身旁的那个还似乎是一脸稚嫩的少年。那少年就是当了数年焦头烂额的亭长,现在身为决狱曹令史,却代理行使县丞权力的三百石长吏小武。

本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县廷也不坐曹治事。王德正光着身子,和妻子在家里做那男女之事,平时他是没多少闲情逸致玩这个的。他在这个县令的职位上干了五年,按规定可以调迁职位了。他也不是江南人,不习惯这燠热的气候,但是一个家无背景的小吏,在什么地方任职,都是丞相、御史两大府决定的,由不得他讨价还价,除非他不干了。可是不干只是随便说说的话,从县小吏升迁到六百石的长吏,他也花了十多年时间,家产耗去了不少,就为了当官可以享受那份让百姓敬畏的虚荣,实际上却要时刻小心翼翼。尤其是近几年皇帝陛下性情乖戾,地方官时不时会因小过错砍掉脑袋,他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时的不谨慎,就把命丢了,是以平时办公总是一丝不敢懈怠,真是把和妻子亲热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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