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沙发旅行(2)

他们说这是自1930年代以来最萧条的黑暗经济期,金融业大受挫折。尽管皮埃尔所在的银行是全法市值最大的银行,但业已裁员接近一半,因此人心惶惶,人们不得不提醒自己更勤力地工作。一份稳定的收入、一套公寓,这意味着基本的体面,因此,皮埃尔常常一边抱怨、一边跟我(也许是也跟自己说):“你看,我没有选择。”

但若抛开这个代价,皮埃尔尽可保留着巴黎人稳定的骄傲感。法兰西所传承下来文化、艺术、时尚令巴黎今天仍然毫无争议地成为欧洲乃至世界中心,它的每个子民都为之自豪。他带我逛卢浮宫,用他的话讲“这是我第五十次来了。”在庞大的宫殿里,皮埃尔驾轻就熟地穿行在那些有着著名作品的大厅与走廊间,告诉我他最欣赏的作品、以及画家生平的故事。他喜欢古典的雕塑艺术,对罗丹的作品尤为痴迷。当他经过《吻》时,仍然情不自禁地感慨:“这即是完美的美。”

皮埃尔会一点中文,不过在我看来,那是装饰性的,犹如贵妇的胸针或帽子。偶尔在餐桌上,我们会玩一种交换文字的游戏,也就是目光所及的一个物件,我用中文说,他根据我的目光方向判断,再用法文说,最后大家同时说出英文,以核对错。

有一天傍晚,我们又玩起这个小游戏。厨房里的大件物什早已被我们说过一遍,所以我的眼光开始四处滑动……在壁橱白色的把手上,我看见一条细细的麻绳系着两只红辣椒。

“辣椒!”我先用中文喊出来。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眼神转了一圈,突然停留下来,“Poivron”,似乎是喃喃自语,他立即用英文说,“哦,你看到了这个。”

他好像苦笑了一下。“我都忘记了这个东西。”走上前,轻轻把辣椒拽了下来,放在手里端详。

辣椒已经风干了,完全失去了生命和水分,只保留了颜色和形状。

“这大概是我前女友系上去的,我居然一直没发现这么个东西。”他立在壁橱前,形单影孤。他接着说,“她离开已经有一年了。在这之前我们在这个房子里住了八年,我很快乐。”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他。他又继续:“她离开后,我清理了很多东西,我重新装修了客厅、卧室、浴室……只是没换厨房。所以,你看到餐桌、煤气炉、壁橱,都还是老的。我也漏掉了这个东西。”

他说到这里,再次自嘲地耸耸肩。然后把它丢到了垃圾袋里。

“来,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我随他走进卧室。在衣橱最下的一个抽屉,他拿出不多的几张照片。我相信这是他保留仅有的她的物件,因为在这套公寓里,此前我几乎没有见过任何女人生活过的日常痕迹,比如梳妆镜、小毛巾、长发梳之类种种。我记得某天洗过头发后,他见我湿发滴水,从储物室里找了一个吹风机给我,是全新的,连包装都没有拆开过。

“她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聪明女人,负责另一家公司的金融工作,就在谈并购案的桌子上,我对她一见钟情。然后我们在一起,生活了8年。”

我探头看照片,是个棕发女子,有着严峻的表情,朴素随意的穿着,看起来并不像过分操心打扮的巴黎女郎。

他说起她来还是掩饰不了心碎的表情。

“她为什么离开?”

“我不知道。我们争吵,但是没有用,我们已经不能理解彼此说的话。我最后只是确认了她坚持需要离开。”

“你孤独吗?”

他看着我笑,是那种和解了、无所谓仍然免不了嘲讽味道的笑容。“还好,已经一年了。一切并没有失控。”

他好像跌进了回忆的陷阱,索性翻出大学时代的相册给我看。军训的照片,一众穿着蓝灰上衣、白裤子法兰西军队制服的大男孩里笑得最害羞的那一个,眼睛亮得好像有星星掉进去。他们的派对、玩热气球、潜水,无忧无虑的青春,充满欢笑和灿烂的阳光,有着满身的力气。

“你的同学们呢?你们还联系吗?”我好奇地问。

“我们都遍布在世界各地的公司里。”

“你不孤独吗?”我实在忍不住再次问道。

他用他长睫毛的眼睛长时间凝固地看着我,这次他没有微笑,但也没有再接话。

无疑皮埃尔是一个骄傲而逞强的巴黎人--他接受严格良好的教育,他为获得体面而付出代价,他如愿以偿成为一个真正的巴黎人、拥有自己的小城堡、和一个理想的女人建立关系。然而生活的平衡如此轻易破裂,直到有一天伴侣离开、工作将他的激情消耗殆尽,他仍然固守在平衡里,以斯多葛派般的自制力和理性,去漠视孤独。

这是他选择的自由方式,像中国古老的哲学,无欲则刚。

我在皮埃尔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配合默契。某种程度上,我欣赏这种由自爱而带来的孤独,尽管代价高昂。离开的时候,我留给他一张卡片,那是一张在北京南锣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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