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左眼追忆过去,睁大的右眼害怕地凝望着未来--黑暗的、错误的、破灭的未来。他吊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在尖酸的嘲讽和信仰之间。
--卡森·麦卡勒斯(美)《心是孤独的猎手》
我要到后来,才能知道皮埃尔其实一个非常不典型的Cs,但当我刚抵达巴黎时,他只是第一个被我细细审视的法国人。
朋友们都说在巴黎房价奇高,因此绝大部分外省来的年轻人在巴黎只能租房住。要经过多年的奋斗才能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买上一套公寓。皮埃尔家乡在法国南部的一座小镇,在巴黎接受完高等教育后,他原本在家乡的一家大公司担任不低的职位。为了来巴黎,他放弃了原来的工作,接受了一家银行的新职位。
幸运的是,他得到的是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能够支持他在巴黎市区买一套崭新的公寓--这对于一个单身汉而言,是令人眼红的事,然而他付出的代价也昂贵。
每天清早7点,皮埃尔准时起床(他擅长悄无声息地完成洗漱和早餐,睡梦中的我几乎毫无察觉);8点钟之前必须出门,抵达公司开始一天的工作;每天傍晚,他直到8点才能返回家中,通常先喝一杯葡萄酒,然后开始简单的晚餐--披萨或意大利面,配番茄酱、蔬菜或芝士,很少吃肉类,然后是水果。与西班牙或意大利人相比,巴黎人在家简直吃得跟猫儿一样,无论男女都擅长此道,时髦消瘦的体型得以保持。皮埃尔有两部手机,一部工作用,一部私人号码。如果上班期间拨打私人号码,永远是留言机接待,方便的时候他才会回过来。非常严谨,毫不含糊。
每天晚上,结束了晚餐后照例是听音乐或读书,有时候和我聊天。法国人有很好的阅读习惯,地铁或咖啡馆里随处可见有人捧着厚厚一本小说在读,神情专注,丝毫不受环境影响。在皮埃尔家也有整面墙高大的一排书柜,不过与通常的法国人口味不同,他似乎并不偏爱文学类,而是对地理、美食、古典艺术和哲学更感兴趣。如果碰巧聊起了地理,他总能准确无误地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用以论证或展示他的信息--甚至懒得多做解释,看,所有的信息都在那里,白底黑字,一目了然。
他连卧室的床头灯都是一个巨大的地球仪,灯泡透过地壳发光,西西里岛、大西洋、直布罗陀海峡,密密麻麻的法文字母透过球形投射到洁白的墙上,像大学讲师准备的幻灯片。
临近睡前,他会摆开熨衣板熨第二天要穿的衬衫--亚麻衬衫全部整整齐齐挂在衣柜里,只有白蓝灰三色,商标都细心绞掉,一律精良结实的剪裁和针脚。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要每晚熨过--利索地摆开熨衣板,皮埃尔总是一边熟练地翻转衬衫的袖子、衣襟,一面嘟囔:“我一点不喜欢每天穿着衬衫、被领带拴着上班,我宁可穿我的牛仔裤。衬衫的衣领总是硬得像要割断我的脖子。”
我在边上笑,“没有女人替你做这样的事情吗?”
他低头又翻转了一次衬衫,带着嘲讽的神情,“在法国,男人必须学会搞掂一切事情,从设计埃菲尔铁塔到熨衣服。”
“当然,我有清洁女佣,她每周四在帮我打扫房间。如果有一天我跟某人结婚,上帝保佑我的妻子享受为她的男人熨衬衫。”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在该瞬间突然眼神柔软起来,“你还太年轻了。但是如果某一天你发现生活里的甲乙丙丁自己能搞掂,人生就会变得简单。”
我相信如此。作家埃德蒙·怀特在《一个闲逛者的回忆》中写道“巴黎人……他万事抱怨,万事容忍,万事都要嘲笑,万事都会忘记,对万事都充满渴望,他品味万物、感受万物,万物又会被随意地抛之脑后……无论是他的国王、疆土、荣誉、偶像,无论是铜制的还是玻璃制的。”
他甚至下了定论:“巴黎只有两个年龄,年轻人和老人。一个是冷酷、面容惨白的年轻一族,还有打扮得年轻的衰老一族。”
我把这段话背给皮埃尔听。他又淡淡地笑了,说,“也许吧。”
从周一到周五,皮埃尔毫无差错地坚持着这样的生活,偶尔下班后应酬;周末照例一天用于超市采购日常用品、该洗的衣物送往洗衣店;一天用于运动,游泳或是骑单车,若有空闲还能和朋友小聚,找个地方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