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10)

第二天,当我们离开皇宫时,每个人都戴着皇帝颁发给我们的银制奖章,上面有皇帝的胸像。颁奖仪式的主持人一直随着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把我们送到皇宫的前门。泰法腊·葛布来沃尔德贴着墙边站着,好像被法庭判了重刑的犯人,头上冒着汗,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头上流到脸上。“泰法腊!”心情愉快的伊沃·斯瓦尔兹尼大叫了他一声,“我们在皇帝面前大夸了你一通!”(这是事实)“你马上要高升了!”然后他上前拍了拍泰法腊战栗发抖的肩膀。

直到后来,在他有生之年,我每次去亚的斯亚贝巴时都会去看他。在皇帝被推·之后,他继续在政府任职了一段时间,他之所以有这个运气,原因是在海尔·塞拉西皇帝被推·数月前,他被从皇宫驱逐了出去。但是,他认识皇帝身边的所有人,甚至跟有些人还有亲缘关系。阿姆哈拉人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他们很注重自己的名誉,很懂得知恩图报,他总是试图尽一切努力回报我们保他的一命之恩。在皇帝被推·后不久,他到我住的“拉斯”饭店的房间跟我见面。这座城市在革命之后的数月,还处在极度混乱之中。城市的各条街道都充斥着人们从游行队伍中发出的呐喊声。那时,上街游行的一些人是支持军人政府的,另一部分人则要求军人政府下台。人们提出口号,要求进行农业改革,要求把在旧政权中担任过高级职务的官僚显贵交法庭审判,要求把皇帝的财产均分给贫困的劳苦大众。在这座城市的各条街道,从早到晚,到处都是一帮一帮群情激昂的人群。持不同意见的人互相争吵,各不相让,以致发生冲突,互向对方扔石子儿。泰法腊在我的房间跟我聊天时,我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我想让他帮我找一些以前在皇宫内工作过的人。尽管他听后感到十分惊奇,但他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就这样,我们开始了被人认为是可疑的探险行动。我们两个人努力搜集并修复那些被毁的老?像,想举办一个老政权统治时期的艺术?展。

差不多就在我们筹备这件事的同时,在埃塞俄比亚展开了一场狂热的叫“非太杀”(Fetasza)的运动,后来竟发展成了前所未有的、骇世听闻的清算运动。这场运动几乎波及了所有人,使很多人成了受害者——只要当时活着的人,无论其肤色、种族、年龄、性别和社会地位,一律会受到排查。“非太杀”是阿姆哈拉语,意思是“搜寻、搜查、搜身”。因为开展了这项运动,一时间,大家都得互相监督、互相警惕,从早到晚,不能有任何松懈。革命把人们分成了两个阵营,两个阵营中的人开始互相残杀。尽管这里看不见战场上的硝烟、街垒、路障、战壕,没有明显的划界、定界和限界区分,但是,你要警惕,你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这种恐怖的气氛更让阿姆哈拉人与生俱来就有的那种多疑、不信任感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作为一个活着的阿姆哈拉人任何时候都不要去相信别人,相信对方(尤其是不能相信自己同族的阿姆哈拉人);既不能相信别人的话,也不能寄任何希望于他人。因为,人本身就是恶毒和邪恶的代号,人生来就是要搞阴谋。阿姆哈拉人的哲学观点既悲观又忧郁悲哀,就连他们的眼神都能显示出忧郁和悲哀。但与此同时,他们又非常机警和警觉,他们也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的面容严肃庄重,他们不苟言笑,脸上少有表情,所以也很少能看到他们脸上有笑容。

他们每个人都拥有武器,他们甚至酷爱武器。富人的庄园里拥有自己的武器库和私人军队。军官的家里也能见到武器库:那里有机关枪、各种手枪和整箱整箱的手榴弹。几年前到商店里去买支手枪就跟买一般商品那样平常,只要付钱就行,没有人会问。普通老百姓因为拮据,只能买次等武器,通常是买一些老式的,比如说像明火枪啊,后膛枪、火枪、猎枪什么的。人们背包中背的武器五花八门,简直就像一个武器博物馆。其实这些老式的武器大都不能用,因为早已无人生产这类子弹了,所以,有时买一颗子弹要比买一把卡宾枪还贵。子弹是市场上最有价值的货币,找它比找美元还难。要美元干什么?美元只是一张纸而已,子弹可以救人一命。只有有了子弹,我们的枪才具有意义,我们的生命才具有真正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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