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千百年来都把上句解释成孔子说:三百篇诗的总评,可以用一句话来涵盖,就是“没有邪思”。
如果真是这样,各位不会觉得孔子评诗的言辞有点不对劲吗?它好像是从机器人口中说出来的话,不带一丝感情,没有半点诗味。
大家都知道,孔子不但是思想家、政治家,也是一个富有艺术才情,充满音乐细胞,喜欢唱歌咏诗的人。
而这三百首(实数为三百零五首)诗篇又是他亲手从三千多篇诗中挑选出来,并且还替它们校正了音韵。他怎么可能在完成了选诗正音工作之后,却对自己的诗选说出这样一个没有感性的总评?所以,我敢肯定前面的解释是迂解,是不对的。
为了要说明此点,得先从“诗”的背景谈起。
孔子那时候的诗篇,已经流行于社会(尤其是贵族社会)的约在三千首以上。它的创作时期涵盖了西周初期到孔子生活年代之间约五百年。作者从庶人至王侯,社会各阶层都有。它的内容多姿多彩,包罗极广,其中有男女恋爱的唱咏、家庭生活的描述、田野的风光、社会的疾苦和诉愿、时政的歌颂或批评,乃至鬼神盛德的赞美等等。其表现的方式有直说的,有比喻的,也有曲折暗示的种种不同。
而这三千多首的集成,有的是由贵族主动呈献的,有的是由政府专职人员到民间各地去采收的。它们最后都汇集到了乐官手里,再加整理并谱上乐曲而成的。所以,那时候的诗不但可以唱,有些还可以舞呢。(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下:近代有人根据考证,说那三百首不是孔子编的,事实上那时只有三百首左右,是别人早已编好了的等等。老实说,笔者认为在考证事件中,最有价值和最令人兴奋的事莫过于有新发现。但考证是一门科学,不能为了有新发现,而私心用事地瞎说一通。以那光辉灿烂的“周”文化而言,孔子以往五百年中,全社会只出产了三千首好诗,还算多吗?做学问做得离常识太远而不自觉,实在有点走火入魔了。)
由于那时文化传播没有现在普及,而诗的唱咏,既可以陶冶个人的性情,又可端正社会的风气,所以诗的影响力在当时显得特别突出。不只如此,由于诗的用字简洁而寓意深远,在政治人物交谈时,在国与国间交涉时,碰到不好直说的话,如能巧妙地引用一两首诗中的语句,来曲折委婉地暗示己意,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孔子曾针对这个诗的功能说:“不学诗,无以言。”那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不学诗,他在谈话的技巧上将会有所不足。)因此,诗在那个时代受到了相当的重视,上流社会的人几乎都在学习它,都把诗列为必修的课程。(社会上既然如此重视“诗”,五百年只出产三百首好诗,也说不过去吧!)
然而,三千多篇不是一个小数字。如果要全学,无疑将会费时颇巨。孔子乃仔细研究了每一首诗的内容,并以诗的内容是否具备“端正风气、陶冶性情而不及于淫乱(思无邪)”为标准,选出了三百零五篇,作为他教诗的教学材料。(这里顺便说明一下:“淫”字在古时是指情绪、情感之无序状态或泛滥,例如《八佾》第二十节中“《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是指这方面而言。这与现代几乎专指男女情欲方面有所不同。)
到此,一个假设性的谈话背景就跃然而出了。那就是,有人问孔子道:“诗有三千,你选三百,你择诗可有什么标准?”孔子说:“有,我选诗三百的标准,简单一句话,就是思无邪。”
故而,我们现在可以明白地意识到,“诗三百”的“诗”字,不是名词,如天雨“雨”人一样,是一个动词了。所以,“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不是孔子在总评三百诗篇的内容,而是在说他选诗三百的标准。
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来解释本节,就是认为千百年来的解释错得太离谱。把一个感性丰富,在多方面代表着我们文化的人物,变成了古板无趣的模样。我们有责任把孔子精神的本来面目还给孔子,这样才能对我们的文化有所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