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上海牌人造革旅行袋(5)

我说:“李文兵。”

她说:“李文兵又是哪个唦?”

我笑笑说:“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小贱货的弟弟。”

按理我不该跟她笑,要板着生铁脸,但我还是笑了笑,我用嘴角往右挤,把笑意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我这种笑应该叫皮笑肉不笑。平常小鸡公说我这是阴笑,还说这么笑很伤人,尤其伤人自尊。当然那天他不这样认为,凭他插队时跟乡下人打交道的经验,他认为我这么笑是没一点用的,乡下人根本不睬你这些的,而对付这种乡下泼妇,你只有破口大骂,否则她是油盐不进的。我摇摇头说:“她还给我姐姐吃过一个荷包蛋呢。”

我们带着柴油灯回去时,在村头碰到了黄跃春,就是当年的小队长。他还跟李玖妍信中描绘的那样,像一个黑树墩,只是头发全白了,脸皱得像树皮。黄花萍跟他打招呼,他看看我和小鸡公,和黄花萍说了几句话,便低头走路。他前面走着几只黑山羊,他走路时眼睛盯着他的山羊屁股。我看着他和山羊走过去,心想这就是黄跃春?

当年黄跃春没少吃我们家的上海奶糖和油豆泡,还有咔叽布料,花洋布,衣服,鞋子,尼龙袜,还有烟酒和蛋黄酥。当然,拿过我们家东西的不止他一人,拿的最多的就是主任兼书记杨老八。李玖妍从插队的第二个春节开始,就给人家送东西了。看着她提着沉甸甸的上海牌旅行袋歪着身子走出家门,我妈有时候会像个家庭妇女那样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都是从牙缝里抠下来的。”

以前我妈是很注意自身修养和气质的,生怕会沾上一般家庭妇女的习气,比如穿衣服,她只穿列宁装和上海装,做饭做家务时宁肯换一件旧衣服,也不肯系围裙。她不唠叨,不咒人,不说或尽量少说市井俚语,不大声喊叫,不抠抠索索婆婆妈妈,就是要抠抠索索婆婆妈妈也绝不说出来。可现在她没办法了,不知不觉地就换了一副平常家庭妇女的神态了,尤其是说上面那句话时,完全是那种家庭妇女的惯常口吻,可见日子真是一口锅,人又是多么地不经熬。

李玖妍也在变,并且变得很快,这符合辩证法。在沙口村的第二年五月,她就好意思跟别人争荣誉了。她写信回来说,沙口村评知识青年积极分子,她没评上,但她觉得这不是她不努力,而是有人戴了“有色眼镜”。他们评的是结巴子王大勇,她想如果王大勇比她积极,比她更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她没话说。虽然王大勇人不错,可是作为一个积极分子,他确实不够格,一个平时吊儿郎当的人,怎么能当积极分子呢?她和魏红都不服,两人在溪边洗衣服时说好了,大家分头去问,一定要问个清楚。李玖妍便去问小队长黄跃春,这个积极分子是怎么评的?没开会没投票,凭什么就评出来了呢?黄跃春只是嘿嘿地笑。她觉得这里头一定有名堂,她又找了大队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杨老八,杨老八也是嘿嘿地笑,笑过之后就批评李玖妍,你还要求入党,却跟人家争荣誉,这不好呐!这么多知青,你看谁像你这样问?李玖妍被杨老八说得发愣,怎么会是我一个人这么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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