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上海牌人造革旅行袋(4)

那年我在金竹镇沙口村时,黄花萍很热情,让儿媳妇一个人守摊子,自己带我们去了沙口村。李玖妍的房东--也就是黄花萍的父母--还健在,如今这两个老人一个耳背一个眼花,眼花的把一只耳朵对着黄花萍,耳背的把脸凑过来看我。黄花萍说了半天,眼花的听明白了,把瘪嘴对着老头的耳朵,大声说:“玖妍呀,玖妍,听到了吗?这是她老弟,唉,老弟,玖妍她老弟呀!”见老头还不明白,老太婆便摇头叹气,说:“聋了,聋到底了,打雷都听不到了。”

黄花萍撸起袖子,揭下父母的床单,拿到溪边洗去了。小鸡公把我推进了左边的厢房。房间不大,约十个平米左右,有一股干霉味。墙也是泥糊的,颜色黑黄。墙上还有一张褪了色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剧照,耷拉着一个角,却没遮去李铁梅的脸。房间里没有床,我猜床原来就摆在李铁梅下面,那个位置适合摆床,但现在叠放着两条长凳。靠墙角是一张没漆的光板桌子,木头颜色是暗沉沉的。我把轮椅摇过去,在桌子前坐着。桌面上蒙了一层灰,我用手把灰抹掉,还能清楚地看到几点洇在木纹里的蓝墨水。我想这大约是李玖妍当年写信或写思想汇报时洒落的。我下意识地抬头看看,结果看到了一只十五瓦的电灯泡。两个老人跟在我们后面,我问眼花的,“什么时候装的电灯?”这句话她怎么也没听明白,我就指指电灯,结果耳聋的却伸手把灯拉亮了。

李玖妍虽然有几封信都提到过修电站水库,但再往后却没有了下文,没说电站发了电,也没说沙口村点上了电灯。倘若沙口村点上了电灯,她决不会漏掉这么辉煌的一笔,她一定会告诉我们。这说明沙口村那时候还没有电灯,她写信时点的只能是柴油灯。后来我在窗台上发现了一个小玻璃瓶,窗台很窄,位置也高,齐了小鸡公的肩膀,窗条是三根竖着的没剥皮的小棍子,小玻璃瓶紧靠着一根小棍子。小鸡公拨掉蜘蛛网,把瓶子拿过来,原来是一盏自制的油灯,灯管里还有用草纸搓成的灯芯。我接过来闻了闻,依稀还有一股柴油味。这种气味一下子就沉到我心里去了。

我对老婆婆说:“我想要这盏灯。”老婆婆眯着眼睛看那盏灯,我又说了一遍,她听清了,说:“你们那里还没有电灯吗?”我说:“纪念。”不知她听没听清,她说:“唉,一个旧灯盏,要就拿去吧。”

那天我还去蔫瓜家看了看。村里人大约有些好奇,他们都远远地看着我们。一些人家门口的晒簟上晒着笋干薯片和油茶子,空气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臭脚味。我们走过一条用煤矸石填起来的土公路,到了蔫瓜家。从前李玖妍在信上说蔫瓜家是泥墙草屋,如今的房子却是又高又大,院墙也是高高的,门楼柱子上还贴了红墙砖。只可惜蔫瓜没福气,十年前就翘了辫子。他老婆许凤英还在,干瘦得像个黑漆漆的骨头架子,见了我们就问是不是买煤?她的嘴漏风,把煤说成“回”,她说:“是买回的吧?买回找他们,我不管。”她说的“他们”是指她那三个儿子,听黄花萍说那三个儿子都在开小煤矿,都发了点财。我对她说我不买煤,只想看看她家的旧房子。她倒是一点不聋,但脾气很大,瞪着灰眼珠说:“看旧房子做什么?”我说不做什么,就是看看。她说:“一栋破屋有什么看头?拆了!早拆了!”我又问她还记不记得李玖妍?她立即警觉起来,眼睛便像利刺一样刺了我一下,说:“你是哪个?”我说:“随便问问,听说这个人过去在你家住过。”她的头摇晃起来,“你莫提那个贱货还好些,提起来我就生气。”我问她生的什么气?她说:“你说生的什么气?她一个小贱货,却平白坏了我儿子的名声,说我儿子看她洗澡,我儿子会看她洗澡?你打听打听,哪个不说我儿子本份?可怜我三个儿子,都打光棍打到三十几岁!真是老天有眼呐,她没得到好报应,听说很惨呐,很可怜呐,可我的儿子呢,你去看看他们的老婆,个个都一朵花似的!”

我走时,她又像利刺似地看我,说:“你说你到底是哪个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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