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到魏红,说大家说好了的,你怎么不去问呢?魏红说,我问了啊。李玖妍说你问了谁?魏红说,都问了啊。李玖妍说,那他们怎么回答你的?魏红想了想说,这还用说,他们怎么回答你的,就怎么回答我,他们是怎么回答你的呢?李玖妍摇摇头,不愿再说了。她开始对魏红不满了,心想魏红这个人真看不出来,原来这么有心机。
她想来想去,还是不服,问一问怎么了?她又跑到金竹镇去找她的老师乔冬桂,这时候乔冬桂已是金竹人民公社知识青年办公室的主任了,结果乔冬桂也批评了她。乔冬桂说,李玖妍哪,你的表现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都是知道的,所以你要相信组织,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组织上不光要看你的实际行动,还要看你的思想和灵魂,你要自觉地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哪,从这一点来看,你做得还是很不够的。乔冬桂还推心置腹地对李玖妍说,以后无论干什么,最好都要先想一想,比如这件事吧,你这样问来问去,个人的目的又这样明确,人家对你会是个什么印象呢?乔冬桂还告诫李玖妍,一个人要宽以待人严以律己,不要光看别人的短处,不要只革别人的命,不革自己的命。
李玖妍听出来了,乔老师其实是什么都记得的,挨踢,阴阳头,喝尿,她都记得,而且记得相当深刻。既然这样,她就不指望乔老师能说出什么太公正的话了。她在信中用一种很不屑的口吻说,动不动就拿思想灵魂来压人,其实全是扯淡。但她学聪明了,既然没有公正,她也就不能太诚实。你在一个不公正的环境中讲诚实,只能说明你是个傻瓜。怪不得魏红虚晃一枪,推她上前,看来魏红比她聪明。于是她马上变得很谦虚了,表示接受批评,经过深刻反省,认识到他们的批评是一针见血的,她应该检查对照自己,特别是灵魂深处,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所以她应该勤奋地打扫。
她这时候大约是很矛盾的。她要求进步,努力表现,就是夏天她都没歇过一天工。她在信中描绘的夏天是这样的:沉甸甸的稻穗,毒辣的阳光,被阳光晒死的枯皮一搓就掉下来了,镰刀把手指割得血都止不住,腰硬得弯不下去,一弯下去就像折断了;汗从腰上顺着胸脯倒流到脖子上,又从脖子流到下巴上,和从脸上从鼻子流下来的汗水汇集在一起,大滴大滴地滴下去;她身上的痱子密密麻麻,一层摞一层,痱子头像沙子一样泛着涩光;她的腰上贴着三块风湿止疼膏,晚上睡觉时在腰下面塞个枕头;她的满是血泡的手上裹一条手绢,用缠着胶布(胶布上还洇着血)裹着手绢的手割稻子插秧,手发炎了,化脓了,她把脓水挤掉,撒上消炎粉,再缠上胶布,继续割稻子插秧。她忍住恶心,将从胃里翻上来的东西一口一口地强咽下去,做出一副不怕猪粪不怕牛粪不怕冷浆田更不怕蚂蟥的样子。她学会了打谷子,喊号子,还学会了挑担散窖,插秧耘禾扯稗子,连沙口村的口音都学得八九不离十了,可是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比她表现差多了的人成了积极分子,她问一句还要挨批评,她想再不公正也不能这么不公正吧?组织上的眼睛在哪儿呢?她想了好几天,又点起柴油灯,向大队革委会汇报自己的活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