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或许因为她是“五月花号”移民的后裔,她对树木的喜爱远过于石头。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原因,总之哈里特·惠尔莱特认为,伐木业比较干净,而花岗岩生意比较肮脏。反正我外公是做鞋子生意,所以我并不觉得两者有何差别;但是外公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而他最为人所知的决定就是没让他的鞋店加入工会,其实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外婆卖掉工厂,赚了一大笔钱,而我从小便被她灌输一种观念,她说靠砍伐树木营生的人多么有福气,而经营石头生意的人就比较低贱。我们都听说过木材大亨,我姑丈阿尔佛雷德·伊士曼便是其中一个,但是有谁听说过石头大亨?
米尼花岗岩采石场现在已经歇业了;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土地,还有危险深邃的采石场湖泊,就连房地产也一文不值--其实从来不曾值钱过,这是我妈说的。她说她从小就住在格雷夫森镇,这些年来,采石场早已废弃,虽然米尼家族让采石业东山再起,但是时好时坏的生意,最后仍逃不掉倒闭的命运。我妈说,所有好的花岗岩在米尼家族搬来格雷夫森镇之前,全都被别人挖光了(至于米尼家族是何时搬到格雷夫森镇,我得到的回答是“大概就在你出生的时候”)。更何况,地底下的花岗岩只有一小部分是值得开采的;其他都是瑕疵品--就算这里有优良的花岗岩,也全都埋在非常深的地底下,非得用炸药爆破才开采得到。
欧文老爱谈起基石和墓碑之类的东西,他总是说一个“合适的”墓碑的必要条件是一块很大、切割平整、光滑且毫无瑕疵的花岗岩。欧文说起花岗岩总让人感觉格格不入--因为他实在太瘦小了,和我们看到大卡车载运的厚重花岗岩石块形成可笑的对比,更别说采石场内剧烈的噪音,还有石头放进冲床机器钻凿时所发出的刺耳声响--欧文称它是“冲床吧台”,另外还有炸药。
我一直很纳闷欧文怎么没有耳聋;他的声音倒是有点奇怪,还有他的体型,最让人惊讶的,是欧文的耳朵竟然没有毛病--花岗岩生意是极度嘈杂刺耳的。
华尔的《格雷夫森史实》是欧文推荐给我的一本书,我直到在格雷夫森学院的最后一年才看完,那是学校要求我们研究小镇历史时所规定的读本之一。欧文却早在十岁之前就看完那本书,他告诉我,书里写的全都是惠尔莱特家族的人。
*
我出生在福朗特街的惠尔莱特大宅;而我老是会想,为什么我妈决定把我生下来,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也不曾对她的母亲和姐姐解释。我妈并不是一个厚脸皮的女孩。她未婚怀孕,且拒绝谈论此事,由于我妈的个性文静害羞,这对惠尔莱特家族而言更是严重的打击。
她只说:她在波士顿缅因线的火车上遇见一个男人。
当时,我的玛莎阿姨是大四的学生,而且已经订婚准备嫁人,而我妈告诉家人,她根本没有申请大学入学。当时我外公正好病重,外婆或许将所有心力放在外公身上,所以并没有要求我妈必须像玛莎阿姨一样完成大学学业。另外,我妈坚持要留在家里帮忙,照顾病危的父亲,分担母亲因为父亲重病所承受的重担。主管公理会教会的路易斯·梅里尔牧师,也是我妈唱诗班的指挥,他认为我妈的歌声优美,所以说服我的外公外婆,让我妈接受真正的专业训练。为了让我妈专心投入声乐的训练课程,梅里尔牧师说这和接受大学教育一样,都是对个人的一项合理投资。
我总觉得我妈生命中的这一时期,她及家人的动机都很矛盾。如果声乐训练对她是那么重要,为什么她只安排一周上一次课?如果我的外公外婆认同梅里尔牧师对他们女儿歌喉的赏识,为什么却强烈反对我妈每星期一个晚上住在波士顿呢?我认为她应该搬到波士顿,而且每天都应该上课训练。不过我仔细想想,这中间的矛盾可能是因为外公病危,她想多留在家里帮忙照应,外婆也需要她在身边做帮手。
声乐课的时间排在一大清早,所以我妈必须之前一晚在波士顿过夜,从格雷夫森镇搭火车去需要一个半小时。她的声乐老师非常抢手,所以只能在早上的时段指导她。梅里尔牧师说我妈很幸运能有名师指导,因为这位名师一向只教授专业的声乐家。虽然我妈和玛莎阿姨在公理会教会的唱诗班练歌的时间很长,但我妈还算不上专业水准,她的声音只是甜美悦耳,但她却一心一意,以顺从甚至羞怯的态度接受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