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梦者(3)

我之所以在半世纪后,仍能背诵出那本童年令我痛苦不已,拗口赘舌漫篇不知其意的晦涩故事书里的其中这一小段,或许就因那一段既孤寂又空旷的视觉性句子深深触动我懵懂年纪心底的哀愁预感:“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于世……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那像是我的写照。

也许在我父亲的意志里,那是他的,或我爷爷的故事。在那些颠倒迷离、欲睡不能的梦游之夜,他倾身就着暗淡的烛光,将我爷爷睡在长方形棺木里的白胖尸身作轻微的挪移,在腴软的皮肤局部上纹刺“我们这一族的”,如烟消逝的,暗影层层聚集的,编织着谎言和夸大的孤儿哀感的迁移记事。我到长大至足以暗中将“我的记忆”与世界之事区隔分离、不致惊惶恐怖的年纪,才发现我的同侪们,他们幼年时期的枕边故事或童谣背诵教本,不外乎一些狐狸、熊、小鹿、睡美人或天鹅王子之类的简单情节,或是“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克己复礼……”等等;无人如我在父亲的严肃惩罚下,背诵一本“辞典”。我曾被夹手指、用烛油滴脚背、臀部被藤条打得皮开肉绽、寒冷长夜端坐在父亲书房的小板凳不准上床……只为了背诵这整本——后来我才知道那竟不过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外国人异想天开、唬烂、满纸荒唐言地描述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国度”的——小说。我父亲曾在以他父亲为羊皮卷轴而他自己为刺青工匠的蒙暧时光,挫折地转身看见我,而转念想让我当“使者”吗?传信息给谁?那些未来世界的他的后代子孙?传什么信息?他的那部、耗尽晚年全部艰苦独处神秘时光以便秘般的西夏文书写,无人会想去翻翻碰碰的小说:《如烟消逝的两百年帝国》?或如某些据称持有部分残稿的冷僻学者宣称,小说里的内容完全与那个十二三世纪在中国西北河套平原上如鬼魅般出没的党项人王朝一点屁关系也没有,如果以解译出的部分情节、时空背景及故事人物的服饰、饮食和对话来判断,真正的书名应正名为:《如烟消逝的致远舰》。他们发誓那是一部关于幽灵船的小说。

关于西夏,有更多的证据证明我父亲当年为了支架起那个时空异端的“另一个国度”,他大量伪造、错误连接了一些不相关的北方民族史论文与考据,作为他小说里那些痛失祖先记忆,在灭族的恐惧中摧残坐骑,狂奔突走穿过沙暴、海市蜃楼、枯草河道以及穹顶极光的无脸孔人物们,某种实体静止对象的造景。譬如说在他小说篇章里历历如绘描写的,关于西夏人墓葬中发现的皮子、毛皮或粗糙丝织品,陶质纺轮,染色的毛织物和毯子,或是贵族木椁中的昂贵外来织物(我差点粗心写下:舶来品。舶?在那个无由想象海洋为何物的极旱之地?),如各色呢绒、绸缎、布帛,或精致绣花之织物;或是战争场景里,他写到他们的战弓是复合组成的,带有骨质或角质的扣环,因此具有很大的坚固性和弹力。每张战弓长达一点五米,有很大的杀伤力。所用的箭,带有骨质或铁质的箭头,青铜的箭头则很少见。铁或青铜的箭头大部分为三棱形并带有铤。另有一种所谓“鸣镝”——固结在箭头,安入部分的骨质钻孔小球,飞行时能发出使人害怕的啸声。弓装在专门的套内,背在左边,箭装在右臂上的箭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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