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呢?他记得那时他妻子要他两年后提醒她再对他作一次测试。看看那时他对这故事残存的印象。但后来他们根本忘了这件事。生活本身像一条不断蜕皮的蛇。他觉得他的记忆像一个浮满烂叶的淤塞沼泽,里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蜉蝣生物在进行着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灭。一代替换着一代。如果他这个人的本身是由这些在时间流中浮起又殒逝的记忆蜉蝣聚落组成,那其间代谢抽递之快,现在的这个“他”,和多年前的那个自己,早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星体。
许多年后,他努力回想当年的那个故事,好像是两个青年,原本要去猎杀海豹,其中一人却在途中被一群人拉去参加一场印第安人的战役。他记得那场战役似乎是沿着一条河流,双方死了非常多人,场面相当惨烈。不知在哪个关键时刻(他不记得了),年轻人悟出他正参加的是一场幽灵战役。后来他回到故乡,夸耀地把战争的经过描述给他的族人听,没有人相信他说的。但当天晚上他就口吐黑汁死了。
后来的记忆像找不到归乡路的鬼魂,漂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置身何处,不知自己原来的面貌该是啥模样?
他试着回想:那天夜里,还有没有别人进过他的房间?一些近距离的、像撕破的人皮里再跑出一具新嫩光滑的身体,或是像少年时为了观察“太阳黑子”,和同伴耐心一根火柴接着一根火柴熏烧敲破的啤酒瓶底那样的悠缓时光。他记得女人的身体像浮潜时遭遇的鱼群在他周身穿绕回游(所以毕加索画里的那些女人绝对是处在做爱时刻的女人,非如此不可能在短暂瞬间翻动,移形换位,变更那许多不同角度的近距特写),在那近乎冥修的恍惚静默时刻,女体的每一部位每一角度尽皆秀色可餐。无所谓之敏感带。他有时俯瞰着观察,有时置身在其中,有时竟像用肩脊在驮背(女人强烈的气味从他头颅上方传来),因为他们皆不断在变动、移换着各自身体的造型。在那持续的、像牛奶河流(从各方来的水流朝着同一方向汇聚,但又有表面的急流覆盖住底层的缓流,或是在较陡深的河床地形处形成旋涡)一般的沉醉时光,只有一些突兀的、锐角切割的动作打断了整件事的完整性。有一幕是,女人帮着他,两人一起费劲地剥下那紧束在她胯骨和臀突间的“塑身裤”,但那件裤子像章鱼吸盘一样怎么样都脱不下来,女人喘着气说:“我自己来好了。”她先把丝袜脱下,再努力地扯下塑身裤,再把丝袜穿上,现在她又变成那个轻覆蝉翼,可以一层一层轻轻揭开的柔弱花朵。不会在过程中怵目惊心出现强力塑胶触感的水蛭吸盘或蚯蚓的韧劲生殖环带了……另一幕是,女人被他弄到整个身体都发热融化的时刻,把她那白皙的喉颈仰起,一只手拉着他的手,顺着乳房上翻的弧线,让他抚摸她的锁骨、后颈、耳际、唇间,最后停在她那撑紧的喉头。
手指残存的记忆。一晃即逝的念头。那时他似乎摸到一个类似喉结的硬物。
所以那个女体并不是他的妻子?
有这样一种说法:这名哈扎尔使者死在哈里发的宫廷里,他的灵魂被颠倒过来,像一只里子翻转向外的手套。他的皮被剥下后,经过鞣料处理和拼缝,好似一大张地图,铺在萨马拉哈里发宫廷里的贵宾座上。另有一些史料这样说:那名使者曾备受摧残。还在君士坦丁堡时,他就不得不让人砍去一只手:希腊宫廷里的一个大人物用黄金买下了纹在使者左手上的哈扎尔年表的第二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说法……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于世,为了获得丰厚的钱财,使者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与此同时,希腊的文书录事等人在一旁从他背部和腿上抄录有关哈扎尔人的史料……使者言辞确切地说,哈扎尔文的字母是由各种菜肴名称组成,而数字则用哈扎尔人众所周知的七种不同的盐来表示。他还留下这样一句话:“哈扎尔人在他们自己的都城备受尊重,来到君士坦丁堡亦优待有加。”其实,他还说了许多与纹在他皮肤上内容正好相反的话。
——帕维奇,《哈扎尔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