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在他那个大哥大手机未普及的年代,人的存在感尚未被那些如影随形的电磁短波编织进别人任意侵入的关系之网,在一个陌生城镇陌生旅馆的闭室内,一通电话的响起确实令他困惑而忐忑。什么人知道他正在“这里”?他记得前一日他住进这间旅馆之前,他是无目的地地徒步漫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身大汗临时起意,“好吧,就在这间小旅馆待一晚吧。”他是随机的移动体(某种时空定义下的“幽灵人口”),他们是如何准确地追袭着线路而切进那个静候在这个房间的电话?
他拿起听筒,不敢出声。
对不起。电话里,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电话线路潮湿或接触不良的哔剥杂音,充满了捂住他一边耳朵的那整个另一端的世界。他以为那只是一个发语词:对不起,请问这是某某的房间吗……对不起,我找一位什么什么先生……对不起这里是柜台想确定先生你今天要续住或退房……对不起你要不要找小姐……
但是对方只是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什么?他迷惑地问了一句,但电话已经挂掉了。
那似乎便是,这通电话所要传递的完整讯息,对不起,但那是什么意思呢?
在他住进这间旅馆的前一天,他和他的朋友W,还有另两个女孩,住在那条,他一路走来像蒸熟的猪血糕、冒烟腴软变形的海岸公路,那一端有火车停靠的滨海城市的另一间旅馆里。不,不是现在这年代所臆想的“两男两女开房间”种种淫乱狂欢的画面,他们的年代在男女这回事上,拘谨忸怩到即使是闭室内的两对男女,仍会被看不见的每一细部分解的举止言谈间之踌躇谨慎,压抑到喘不过气来。旅馆内的两张单人床,他们是男孩和男孩挤一张,女孩和女孩挤一张。在那样的旅途中,他们会不怕笨重地背着一把尼龙弦吉他。白天他们坐着公路局到无人海滨,他们会像那些青春电影演的,男孩捡岸上的薄削卵石对着大海打水漂;女孩们则看似无忧其实充满自觉地提着洋装裙裾涉水走进潮浪里,互相泼水然后哗哗笑着。入夜困在旅馆房间,男孩便拿出吉他演奏其实也就会那几首的古典曲子:《望春风》、《绿袖子》、《爱的罗曼史》、《史卡保罗展览会》、Yesterday……女孩们会支颐聆听,似乎静穆下来,但很快即在她们的那一张床上咬耳朵,然后笑着滚在一起。
那是在那个恍若搁浅停顿的年代里,无比静美的一幅图画。但他们欠缺对自己的了解,无能翻弄嬉耍那僵硬羞怯的细微礼仪之间,巨大的可能。男孩担忧着第一个晚上便将所学的几支曲子演奏完毕,那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呢?他的朋友W和他一样,完全没有和女孩交往的经验。女孩们则较他们稍世故些。她们之前各自有一段不愉快的恋情经验。而那两个偶尔在她们自怜自艾口中闪瞬即逝的男人形象,年龄明显大了她们一截,于是对他们来说,那亦是一遥远陌生而难以理解之“成人世界”的隧道另一端。他们完全不理解成年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躁烦不耐;他们亦不能理解(许多年后他们将置身其中的)男人可以一边揶揄地冷眼旁观自己的女人和一群雌性同侪争奇斗艳,一边面不改色地欣赏那些她的敌人的小腿弧线或狐媚眼睛或裙底风光……
礼仪和教养。在他们置身的那个年代,在那间昏暗而无事可做的旅馆里,他们只能用夸奇描述自己身世的说故事方式,遮掩他们在这方面的空白和心虚。女孩中叫凤的那个较其他三人大上三岁,也因此她似乎较其他三人更厕身没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近距离、轻暴力剧的真实世界,而较心不在焉地似休憩状况和他们共处在这种天真无知的停顿时光。凤长得很美,骨架大,手长脚长,眼梢很长,皮肤黝黑,某部分可以说是前面所说那种近乎绝迹的“沙嗓子”沧桑美女的前身。她在还未蜕脱到那样将不幸沦肌浃髓进灵魂的暧昧时刻遇见了他们。她有一种他们这种台北长大孩子不熟悉的、女孩在群体中对男性的宽容和耐性。男人的好吹牛、男人的好结党结社、男人的好色、男人的愚蠢冒险冲动、男人的天性好赌……她总是像警谶又像挑逗地对他和W说:“你们两个很好……可是有一天一定是一样的。”她总是不那么认真、慵懒而善聆听。事实上两个男孩背地里是将凤当作他们共同的假想情人。但似乎又隐约认识到凤之所以和他们混在一起,其实是处于一种旧伤未愈、情爱引擎熄火的状态。他们像幼兽凭气味分辨边界一般,知道凤有一日要找男人,定是即使又扮演情妇或被遗弃者,也必然是“正常世界”的事业成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