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旅馆(1)

那时他那么年轻,年轻到孤自一人从登记房间、独卧一室,到第二日清晨在那廉价旅馆醒来,一切皆新鲜而无有客途陌生床铺之酸疼疲惫。那沦浃了许多别人体味的暗红薄被、灰旧的塑料壳水银胆僧帽热水瓶,小几上不锈钢盘倒扣着几只印了红字黑松汽水的玻璃杯,或那台权作摆设的萤幕随转台展演不同液态流动模糊人形的小电视,没有中央空调而出风口叶片积满白蚁尸骸的歌林一吨冷气……这样尘螨满布的寒酸小闭室,亦能朦胧召唤他“在一陌生地召妓”的旖旎想象。主要是他太年轻了,没有记忆的垂累,他到一陌生小城的空旷街景,马上能成为那样一幅水彩画的构图元素;他置身在一无有身世历史、无品位无讲究的旅馆房间,亦能安惬融洽地将自己的体味混在那一屋子阴凉霉旧的气味中。

清晨他醒来时,赤膊着推开那新刷上松节油的厚木框格窗,突然被如此贴近楼下又像人家后院又像村里民众活动中心的水泥空地上,一个八家将打扮脸用油彩绘得赤艳妖厉的少年吓了一跳。那少年恰正抬头用一种翻白眼的角度望向他这边,他于是向后退缩回那个充满自己身体气味的房间。不会吧,这么早就出阵头。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弹簧已松坏的床沿,从小冰箱里拿出他昨日从公路局车站买的易拉罐台啤,啤酒是温的,他才发现小冰箱的插头根本没插。像是欣赏自己在这爆干处境犹能保持幽默感,他模仿着电影里那些成年男子,摇头苦笑地拉开拉环灌一口温啤酒下肚,然后点了一根烟,整个人空荡荡地抽将起来。

这时他听见门外走道传来一阵小孩的尖锐哭声,接着是一个女人压低嗓子恫吓加抚慰的断断续续声音。他蹬着旅馆的深咖啡色皮拖鞋走到门边,听不清楚那个女人说话的内容。那个嗓音是所谓的“沙嗓子”,低沉而性感。在他成长经验通常是母系亲族这边一两个像离群孤雁的阿姨有这样的嗓音:她们通常是从家族照片漂流脱离的吉卜赛,少女时光即“学歹”出走,加入康乐队巡回驻唱或在林森北路伴阿凸仔跳恰恰。吸烟,酒量很好,不,应说是酒精中毒,高粱白兰地玫瑰红坐着撑着手肘一杯接一杯自己干。他遭遇到这些阿姨时她们总已倒了嗓,用那样干枯中带甜腻的特殊腔口和他身旁的长辈说话,“阿尼基……”她们的脸廓极深,肤色暗沉,头发焦黄,肩背宽阔不论年纪多大小腿弧线都极瘦削优美极适合穿上黑丝袜配细跟高跟鞋……到他过了一个年纪后开始认真思索这类女人的人种混血之隐秘源头,那些“阿姨”们突然就从后来的那个金属感未来感女性时尚杂志上全是漂白纤体婴儿肥稚脸的女体革命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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