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一句话,便道尽了王熙凤的宿命,也道尽了王熙凤的悲酸。
王熙凤长着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精明强干,伶牙俐齿,深得贾母和王夫人的喜爱和信任,任命她掌管贾府的大小事宜。然而,在下人眼中,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曹雪芹很偏爱王熙凤,用来描写王熙凤的笔墨总是那么多,写她的美貌、写她的聪慧、写她的泼辣、写她的才干、写她的狡诈、写她的恶毒、写她的贪婪、写她的虚伪、写她的善妒、写她的机巧;写她攫取权力的不惜代价,写她狡黠又强烈的表现欲望,甚至写到她与贾琏光天化日之下房事的情节……仿佛要写尽王熙凤的悲欢辛酸、巧言令色,当然,就会写到她的悲惨下场与惨烈死亡。只是,曹雪芹原著的八十回后,无缘传世,我们就只能在王熙凤的判词上费心思。王熙凤的生前,就如戏剧一般,种种悲欢,样样繁华,都已享尽,俱已尝遍。无论是重利盘剥,还是狡诈毒辣,无论是耍弄权术,还是谋财害命,凡恶的,都已做尽,凡善的,也偶尔为之;总妄图总揽一切,统治一切,总妄想唯我独尊,唯我是命!到头来却落得上下埋怨,众叛亲离。
王熙凤的判词写道:“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戚序本曾有批注曰:拆字法),哭向金陵事更哀。”画中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
晋代时期,文学家吕安有一天去访问好友嵇康,嵇康不在家,他哥哥便请吕安到屋内坐,吕安不入,在门上写了一个“凤”字便离开。嵇康的哥哥很高兴,以为客人说他是神鸟。而嵇康回家后,一看便知道吕安嘲笑自己是只凡鸟。
吕安用凤隐凡鸟,曹雪芹将凡鸟隐凤,无非都是为了让表达隐曲一些。王熙凤是一只凤,她的才能无人可及、无人可比,可偏偏这只凤是在贾家几世几代的繁荣枯倒时生于世间。而冰山,则比喻她所独揽的大权,终难稳固,终难持久,终将化为一滩水,萎萎流于尘世。冰山也是一个典故:唐玄宗天宝十一年时,不学无术的杨国忠做了宰相,有人便劝陕郡进士张彖去求拜杨国忠,以谋富贵。可是张彖却是个极有骨气的人,他不但不去拜杨国忠,又说:“你们都以为杨国忠是一位泰山,可以倚仗,而我却认为他不过是座冰山,等到那炎热的太阳出来,冰山就会融化,因此,不但不能倚靠,还要对他敬而远之。”张彖果然远远地疏远着杨国忠,跑到了嵩山隐居去了。
而雌凤的寓意就更加明显了,指王熙凤是一只孤单的凤。
是凤凰,终是难于一死,是凤凰,终将浴火重生。曹雪芹诚心实意地赞美王熙凤是一只金碧华彩的凤凰,而他的知己脂砚斋在曹雪芹描写怡红院的穿堂门前时,曾批注:“此处将来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因此线索进行猜想,贾府被抄后,王熙凤应该会有一段凤凰涅槃的新生,而且在这段日子里,她曾在大观园执帚扫雪,还拾到了宝玉丢掉的那块玉。然而,毕竟她作恶多端,不断地有重大命案显现于公案,不仅被贾琏休弃,而且在哭着回到金陵娘家时,反不如在贾家时的境况,而终致一命呜呼。
古时的繁体字“从”写作“從”,一从二令三人木,拆字而得:众人冷,夫休,似乎也验证了这只彩凤的凄惨结局。
被贾家抛弃,是王熙凤注定的命运,也是她一手造成。生息与轮回,皆有定数,聚散与喜悲,也有报应。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王熙凤在自己的聪明才智中栽了跟头,把自己绊倒,又能去怨谁呢?她只能在嘴边含着一抹苦笑,一个人孤孤单单、静静悄悄地去醒悟吧!
繁华有限,岁月有限,人世间的种种美好,原来都只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当一切明媚过后,寂寞和苍凉有如冰山,这只末世的彩凤,过于孤单,过于凄冷,栖于酷寒的冰雪之中,而冰雪化为水,一滴一滴从脚下流走,她是否曾有过灵光一闪的彻醒与万千悔顿的感慨?她是否有过深深的痛悔与清醒的彻悟!
神在瞬间对人的启示与开悟,总是在悲欢离合都经历之后!然而,当一切逝去,当大地一片白茫茫,当繁华消尽,我们仍然无法忘记这只彩凤,她曾缤纷夺目、富贵堂皇,恍若一位神妃仙子,她曾以红尘为岸、冰山为界,俏美地玩转世间乾坤。
这只彩凤,曾雀跃,曾欢喜,介入在芸芸众生中,哄得大家欢声笑语、戏谑声声。而今,她高超的才干预争强好胜之心俱已破灭,多少富贵荣华尽消失,多少聪明才智尘埃落地,被聪明累,因聪明逝,是卿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