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天籁之音:林黛玉的诗才(5)

时光易过,青春易逝,生命脆弱,诗人愁闷难遣,只有“寂寞帘栊空月痕”了,这又回到空灵上来了。“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所以林潇湘的诗比之苏东坡也不逊色。高哉,高哉,林潇湘的诗才也!

讲到林黛玉的诗,有一点还需要说说。曹公写《红楼梦》首先是当做一部文学作品来写的,《红楼梦》不是一部卜卦的书,不是《清易》,所以曹公当以叙事美感和抒情美感作为第一原则,然后才玩点诗谶、话谶之类的东西。近日,因有人把林黛玉的诗全当做卜卦的东西看了,诗被解得不成诗,不忍卒读,实在可恶。

林黛玉还有高明的诗论。第七十六回,湘云说:“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这段话能证明很多问题,贾政还知道黛玉拟的名称好,说明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艺术细胞。这里我们要说的是诗论。中国古典诗词到了后来,有个严重的问题,新的字眼很难进入诗中,这样诗人写来写去都是前人用滥的东西,曾国藩甚至认为好的诗都被古人作完了。宋代的严沧浪曾对此作严厉地批评。但在八股文控制下的明清两代,这种风气还是日甚一日。林黛玉对这些说不!不被经常用的字未必不能入诗,不被经常用的字入诗也不是俗的。这样的诗论是严沧浪之后最有力的声响。

那么黛玉教香菱作诗,为什么又叫香菱不要学“古砚微凹聚墨多”这样的诗句呢?黛玉教导香菱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这是因材施教。香菱初学诗,应该先打点基础,所以不宜去学那些太新奇的东西。标新是以守旧为基础的,不守旧的标新,是无根的标新,只是哄人耳目而已。所以黛玉的诗新奇又不失内涵,特立独行而不失厚重。

所以林黛玉如果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就是文学史上的奇葩。由此,我们也可见曹公的诗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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