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天籁之音:林黛玉的诗才(4)

但诗人并没有放弃排遣的努力。她想到了两种办法,一种是“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但诗人又想,“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就是说天尽头也没有香丘,也有污淖,也有渠沟,所以诗人想到了第二种办法,“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就是林黛玉葬花的理由,《葬花吟》由此变得纤巧又不伤于纤巧,林黛玉的葬花与矫揉造作彻底划清了界线。

这样诗人又想到自己了,“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诗人还是不能排遣自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里,诗人是不是彻底与那时的社会决裂了呢?是不是黛玉也要像金钏一样,投井自杀了呢?那样,林黛玉就不是林黛玉了,《红楼梦》也不是《红楼梦》了。从架上的鹦哥也能背《葬花吟》,从黛玉不是一次葬花来看,《葬花吟》并非作在一时,而是反复吟诵的。所以《葬花吟》不是一时感忿之作,不是由于误会宝玉恨恨而作。“花落人亡”不可理解为形而下的画面,只能理解为形而上的空灵境界。如果从形而下的画面来说,花肯定要落的,人肯定要亡的,花落人亡两可知,怎么不知呢?两不知乃是两无知,无知是超越了有知之后的无知,是忘记了有知,是庄子所说的“坐忘”。是的,青春易逝,但林黛玉的美丽却能永存;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却可以超越,可以与宇宙同存。这样诗人算是排遣了。诗能作到这个份儿上,比肩李杜,直追风雅,妙,妙,妙!

世人对《桃花行》多半也说,诗人把自己与桃花对比,比出了个人不如花。这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的确是春风送来的,东风软,才有桃花帘外开仍旧。“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这是古代女子的娇羞。李白有首诗《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古人面对春风也是娇羞不已,春风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到我的罗帏里来了呢?林潇湘也是这般娇羞,后文的“茜裙偷傍桃花立”,就是这样意思。开头的另一种意思就是自叹薄命,因为人比桃花瘦。到这里,人与桃花的确对立的,用的手法是对比。

但人与桃花的精神可以是相通的,所以“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这就从对比转向了相惜了。人惜花,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花惜人就不那容易想到了。花成了人的知己,这个时候,诗人才放开娇羞情怀,走出深闺,与桃花相会了。“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诗人是不是把东风当做倾诉的对象呢?非也,诗人是把花当做倾诉的对象,“向东风”只是个状语,凭栏人向东风而对桃花泣。但花也自身难保,“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黄昏到来,花儿也不再鲜艳,“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后面另成一段。前面是前一天的事,后面是后一天的事。“天机烧破鸳鸯锦”什么意思呢?现在的注解一般说,形容盛开的桃花犹如天上的纹锦烧成碎片落到人间一样,烧极喻其红。这样的说法其实是不通的。前面已经讲到“红模糊”了,怎么又鲜艳起来呢?如果要强调桃花之艳,应该放在“桃花帘外开仍旧”后面才对。再者怎么突然冒出个“春酣欲醒移珊枕”呢?其实,“天机烧破鸳鸯锦”只是说第二天天亮了,所以紧接着才写起床,才写洗脸。诗人洗脸看到了水中的影子,看到了洗下来的隔夜的胭脂,由胭脂的红又想起花之颜色人之泪,花之颜色人之泪本也没有相干的,只因互相怜惜才共同憔悴,“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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