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还有那常人不可企及的灵心慧性。脂砚有条评语可谓定评:“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的确,这种聪慧灵智,在经验世界是学不到的,只能等着老天给你。用康德、黑格尔的话说,就是这种聪明乃是理性而非知性。康德、黑格尔认为,除了理性感性以后,还有个知性,这个知性就是一种记忆与模仿过程。知性是时下比较流行的词汇,一个人有知识就可以叫知性了。但细考知性的本来意义,说薛宝钗知性则可,说林黛玉知性就不可了。那么就必须强调一下,黛玉的这种灵心慧性不是老师教出来的,也不是读书读来的,是理念赋予的,用一个流行的词语说,就是这样的灵心慧性要是“创新”的。在她以前的人可以与她同等聪明,但如果对同一件事的做法、评论就不能一样的了。
我们来看第八回,黛玉去看宝钗,发现宝玉也在那里。林黛玉说:“我来的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这段话早被人一引再引,大略认为前者是醋意发作,率性而为,后者文过饰非,足见林黛玉之聪明。仅仅这样,我认为还不见这段文字之妙。这里,林黛玉如果要讽刺,其实还可以继续发挥的,钗玉二人刚刚鉴赏完金玉二物,坐得那么近,不怕黛玉找不到口实。为什么黛玉不发挥了呢?因为黛玉其实并非刻薄之人。她的这个玩笑开得多有形而上的意味!“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这话可以是对宝钗说的,说得是今天的事;这话也是对宝玉说的,说今生的事。不是吗?我是下来还泪的,宝钗下来做什么?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林黛玉当然不知自己的前世,然而她凭着感觉又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的前世今生。让人读后不免有股“既生瑜何生亮”的长长的叹息。黛玉“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绝倒天下之裙钗矣”,发的感叹是前人已经有的,而能在这世人想都不敢想的这个环境中发这一番感叹,就是地地道道的创新了。
黛玉对宝玉讽刺的灵心慧性也同样可以看到是理念的。第四十四回,宝玉私祭金钏回来,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第三十九回,村姥姥信口开河,林黛玉借诗社的事讽刺宝玉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她一眼,也不答话。这是林黛玉式的讽谏,比之周忌之讽如何?这种暗藏机锋的讽谏正是林黛玉式的“停机德”也。这种讽谏不仅不同于宝钗,也不同于前人,针对特殊的宝玉,黛玉自然有特殊的办法,可惜粗心的读者往往粗粗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