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顿悟成佛:宝玉的灵性(2)

我说的豁达仍然是古代文人的豁达。这点从庄子开始,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决江活鲋,击缶而歌,人生如此。李太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苏东坡被贬黄州,却说:“门外八十步大江,便是峨眉山水。”这都是何等的豁达!

是的,贾府的败落是让人惋惜的,但也只是惋惜而已,难道还要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富贵的确很难得,没有富贵,就不会有大观园,没有大观园,林黛玉、薛宝钗又安在哉!但这一切又是可遇不可求的。兴尽悲来,盈虚有数,世事不过梦幻泡影,人生不过南柯一梦。这是现代人所理解的消极?我只能从此区别宝玉的不谙世事与珍琏之徒的醉生梦死。

然而,这种豁达,终难为现代人所理解,因为中国文人的这个传统到鲁迅、胡适之那里就断了。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说,有谁见过从小康之家到贫穷的吗?难道真没有人见过?林语堂倒是有这种豁达之风,可惜转眼烟云。当代文坛的大学者,关心的只是盗版商侵犯了自己多少利益。可怜!可怜!

宝玉的灵性还表现在那一份理解与同情。第十五回,宝玉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小厮在旁一一地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叹道:“难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这不禁让人感动。“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对于这样一位贵公子来说是很正常的,我们也不要求社会的每位成员都参与体力劳动。然而一点即通,却非有大仁爱大同情存于心不可。

更难得的是这种理解和同情还有多面性。第四十一回,刘姥姥用了妙玉的茶杯,妙玉嫌脏了,宝玉却要了与刘姥姥。这里,宝玉尊重妙玉的清高。妙玉的清高与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一样,是看不上刘姥姥的奉承,也是对自我品味的一种肯定。这种品味是上乘的美学境。然而我们总不能要求全社会的人都有这样的品味吧?那么妙玉与林黛玉的这种品味就有逃避社会现实的嫌疑,所以好则好矣,了则未了。宝玉则不然,他多出了一份对刘姥姥的理解与同情,他看到了刘姥姥的朴实,他看到了刘姥姥的无奈,这一点就连薛宝钗也不能做到。做人有能如此,岂非圣贤?

当然,宝玉的同情与理解最主要体现在以林黛玉为代表的一大批少女身上。宝玉这点对女性的尊重往往被认为宝玉反封建的重要一环。宝玉有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然而,宝玉并不是这句名言的忠实实践者。秦钟、蒋玉菡、冯紫英、北静王难道不是男人?不见得就怎么浊臭逼人。在女儿方面,他对茜雪并不好,对小红也犹豫再三——“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还有司棋,司棋走了,宝玉很惋惜,但设若在玫瑰露那一节,司棋把芳官、柳五儿给害死了,宝玉又站在哪一边呢?是不是要感叹司棋也变成死鱼眼睛了呢?也许那句名言也只是“那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罢了”。其实,世间又有多少貌似清纯的少女,一肚子的庸俗不堪呢?这一点宝玉不可能不知道,曹公更不可能不知道。

宝玉对林黛玉等的理解是灵性对灵性的理解,对晴雯的同情是上对下的一种仁爱之心,某种程度上有异性的吸引,与现代的女权主义,其实没有半点关系。

总之,宝玉是一个豁达的诗人,深邃的思想者,是一个注定在任何时代都没有太多知音的天才音乐家。其实古代和现代的一些词汇,诸如风雅、高洁之类,是可以用来形容他们的,但这些词汇都被古代的或现代的庸人给玷污了,宝玉不愿意,脂砚斋不愿意,曹公不愿意,我也不敢用以形容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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