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受在故事的叙述人阿瑟的身上尤甚。作为父亲投身到大历史中去的代价和牺牲,他们不得不先验地承载被抛弃的命运,这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钉住舌头的人,不能说出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这像鼹鼠一样的生活,在人生初年使他对影子父亲的仇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使他对宗教也发生了怀疑。我这样设置故事是试图说明,父亲的缺席是如何塑造了孩子们的生活道路。这个不存在的父亲,如果他不那么不择手段追求权力和荣耀,不那么绝情,三个孩子的生活之路就会完全不同。
正因为父爱的不在场,阿瑟长大后要去寻找那个逝去的影子,寻找自己被丢失的身份。在与姐姐安娜的不伦之恋后,他来到了中国。一个中英混血儿,他在19世纪90年代来到东方,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这些又是怎样影响他的内心的?想想这些就够激动人心了。故事行进到这里,我似乎看到一个引人入胜的好故事正在像花朵一样开放。
当故事流动起来,它的丰富性让我这个作者也感到了吃惊。在与海边晒盐工的女儿小芹的恋爱以悲剧告终后,阿瑟走入了生命的绝境,在约书亚牧师的引领下,他“在黑暗中努力一跃”,终于受洗成了一个牧师。约书亚神父让他感受到了强烈的父爱。他们一起去山西传教,在一次官府发动的对传教士的屠杀中,神父殉教了,阿瑟则从太原逃回到了北京。也就在这个时候,包括赫德在内的所有在京外国人已经在使馆区陷入了义和团和清军的包围,即将遭受没顶之灾。正是在战乱逃难的间隙中,阿瑟开始讲述他和父亲的故事。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他已经原谅了父亲当年的作为,这时的他已没有了仇恨,没有了悲情,他是以纯净的赤子之心来讲述他和父亲的一切。而在小说的最后一章我们也会看到,那个强项了一辈子的孤独的老人,在炮火震耳的使馆区一边写下他对中国局势的思考,一边给他的儿子写一封可能永远也无法投寄的信:亲爱的阿瑟,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我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我现在正式乞求你的原谅。乞求安娜和死去的赫伯特原谅。亲爱的阿瑟,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因为这个“坏父亲”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发现,身为传教士的儿子实现了自己来到中国最初的梦想,他是另一个方向上的自我。父子两代人终于在命运小径上交叉并重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