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关于小说的一份自我阐释(3)

钩沉一个多世纪前的书信、电报、日记、奏稿和宫庭秘档,这个叫赫德的孤独者的形像也在渐渐走出扁平变得立体丰满:他就像一个走钢丝者游走在东西方两个大国间,两边都是深渊,一脚踏空就会万劫不复,是以他的人生成了一种“骑墙”式的人生,不断地去调和,去弥合,去装裱(这做派有点像他经常的合作伙伴李鸿章)。在青年时代的日记里,他给我的初始印像是谨慎的、柔弱的、多情的,情欲是理解他早年生活的关键词,但后来他竟变成了一个大独裁者!在他的海关王国,在他的家庭的王国里,他都是说一不二的王。以至于一场场疲惫的父子战争后,他哀叹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表面上他喜欢热闹的生活,内心却常感孤独。一个细节是,到了晚年,给朋友的孩子们精心准备生日礼物竟成了这个孤独的老人最好的消遣。

长达数年的实证研究和史事考察中,想为这个深刻影响近代中国进程的孤独的外来者重写今生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跋涉在帝国官场的梦想与野心,他瞬息燃灭的情欲之焰和身处东西方冲突不为人知的苦恼,他对于古老中国向现代性转型的历史进程所起的作用……这一切蛊惑着我,又让我重不堪言。在读了维克多·谢阁兰的一本关于北京城的幻想性小说《莱内·勒斯》后,我在这个句子下面画上了醒目的波纹线:“两兽相向,嘴对着嘴,争夺着一枚朝代不可辨认的钱币,左边是一条颤抖的龙,颤动着翼、鳞和爪。右边是一只躯体颀长、灵活的虎,它弓着腰,显出强烈的肉欲……”我认为,应该让东西方的情爱悲剧与伦理悲剧中隐含的文化冲突呈现在小说中。但文化冲突、文明碰撞这些宠大的关怀如何落入到一个小说中去?或者换个说法,小说有义务承载这些吗?对此,米兰·昆德拉早就有过一个著名的论断--小说的道德就在于去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

于是出现了小说开场处的那艘船,一艘海上航行的船。故事的讲述者阿瑟,在三岁那年,和他的哥哥、姐姐一起被父亲送回英国去。同船航行的,是近代中国第一个海外观光使团的官员们:一个老派的官员,几个同文馆的年轻学生,几个各有怀抱的海关洋员,一个笑料百出的奇妙的组合。大历史与个人命运就以这样一种近乎天然的方式统一在了小说第一页上的那艘船上。这个使团的历史意义如何暂不去说它,对三个孩子来说,这是一条放逐之路,因为从此以后这些孩子都将成为没有身份的人。他们甚至不能说出他们是谁。他们的生身之父,已只是一个影子,在法律意义上只是他们的监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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