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2)

是的,他拍了拍我放在床边上的手背,手是苍白的无力的。但意思很清楚,就是说:“我们说定了!”我突然觉得这只手的分量也是好重好重。这是老人对我最后的嘱托,也是我对老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承诺。一诺千金。萧三去世后的这些年里,不论我正做什么工作,不论我在哪一块云彩底下,我都忘不了那目光的重量,忘不了那只手的重量 ……我更不敢忘记这个承诺的重量。

当然,“帮到底”这个议题早就涉及过,我既说到就要做到,一言九鼎!

“整理出版他的文集、诗集”两者我已完成,集成四册,早已出版,它们多数是在萧老指导下进行的,其中也有刘和忠的功劳,以及各出版社的劳动。“翻译出版他在俄国出版的俄文诗,而且是那些已经丢失了中文的诗”,就是我曾经大体完成、现在正在进行的工作。

最后的岁月是短暂的。萧三最后的岁月“正像垂暮的斜阳,曲终的余奏和最后一口啜下的美酒留给人们最温馨的回忆一样,一个人的结局,总是比他生前的一切格外受人注目”(莎士比亚)。

作协的老同志们说:“萧三的晚年很动人。 “毫不过分。1982年6月25日日记: 我们给他写的”悼词“已基本定稿,萧老又清醒过来。要下地,要工作,对人说:“叫小高来!”“谁是小高?”“高陶。 ““来干吗?”“给我出书,出诗集。告诉她,法捷耶夫一文有错,我们是‘东大’认识的。 “这天他的血压是30 -60。

1982年7月16日日记: ……我告诉他,诗集已发排,争取第一个出。他很高兴,问:“有多少?”我答:“二千二百行。 “他高兴地笑了。接着给我写了好多字,我猜不出 ……我给他看了《新华文摘》(上面转载了我写他的文章)。他说”买“,又伸出两个指头,表示给我一本。一会儿让护士给我倒茶,一会儿给我吃西红柿、苹果,一会儿让阿姨送我,忙得不可开交。

1982年8月5日日记: 我去医院看他,小菲也去了。他同我说了许多话,提及”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他让我用自己的话解释。我讲了意思。他笑笑,说: “还有呢?”我故意说:“记不清了,您启发。 “他说他也记不得了。他让护士打开糖水杏子罐头,他念了瓶上的外文,让护士倒入杯内,他一定要我吃。我说给小菲。他生气。我一不吃,他又急。吃完一杯,又让护士倒了一杯,非吃不可。护士说:“他对你挺好的。 “小菲也说:“嗯,对她挺好。 “萧老拿着自己的日记用俄文对我说:“放到你那儿。 “我问:“放我那里?”他点点头,又说:“5月4日,5月9日都是很重要的日子。 “我对小菲说:“那我拿去了。 “护士说:“你下次再带来。 “他还让我马上替他写今天的日记。我说:“写什么?写我来了?”他点头。今天他讲话很 幽默,还有心思开玩笑。

萧三中年时期萧三晚年时期 1982年9月6日日记 : (我写他的文章,在报上刚刚发表)埃弥告诉我,有人打电话祝贺他。他说:“写得不全对。 “总之,他很高兴,说下星期一来等太长,能不能再来一次?我说好的。耶娃妈妈说:“他已经可以谈谈了,你可以多去,让他高兴。 “林护士告诉我,这篇文章他很高兴,剪下来贴在《新文学史料》、《相逢在布加勒斯特》一文旁。

他还告诉人家我”很能干,聪明“。

每每打开那些年的工作日记,时常会热泪盈眶。也许正是这些日记在不断提醒我,提醒我那并不遥远的诺言。这样的日记比比皆是。1980年9月27日日记: 我执笔的文章在《百科知识》发表,杂志社让我将45元稿费转给萧三。他一定要把钱转送给我,我一定不要。他都快哭了,眼圈红了,说:“我从来没有送给你过钱,你是不是嫌少?”我见他那么诚恳,就接了25 元。他才安心。他说:“你要每天吃两只鸡蛋,增加点营养。 “这话他说过好几次了。他给我看了一首题词。我说有的句子”太直白“,应该说,这话我对某些领导是不敢说,也没必要说的。萧三不接受意见,但也绝不会生气。他说:“要让人看懂。 “我问他,我的某篇文章写得怎样?他说:“流畅,很流畅。 “我说:“没有什么夸大其词的地方吧?”“没有,一点也没有。但是把我写得十全十美了,不好。 “我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他们都没有这种感觉。 “萧老说:“呵,那是我心里有鬼!”坦率得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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