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是不可理喻的,连我自己都这么看。何苦呢?这本书是在我已逾古稀之年,健康状况不佳 ——除了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之外,最要命的是一只眼睛青光眼加黄斑变性,基本丧失视力,另一只眼睛 1500度近视的情况下进行的。我常觉心慌头晕,体力不支,电脑前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便不得不终止。所以我只能躺着写,谁看到我在床上的写作台都会奇怪。其实很正常,我这几年写的书,大多都是躺着写的,习惯了。
在此书之前已有三本书的约稿,且可以收入颇丰。但我“按”住了那三本书。而这本书是不能挣那些钱的。
图啥呢?人家问。
不图啥。也许只是“信用”。
“信用”?哈哈,“信用”值几个钱?
“信用”不值钱。我知道,但我坚持。因为我答应过萧三,在萧老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苏辙说过:“以恩信接人,不尚诈力。 “我信奉这个,不过是对一个最简单的价值观的坚守。
1982年,萧三已经历了数次病危 -醒来 -病危的死亡鏖战。5月我的脚骨折 ——真会凑热闹!不能天天去看他,心里十分着急。5月14日中国作协书记处派人来家接我去讨论萧三”悼词“的写法,决定由我起草。会后把我送到医院去看生命垂危的萧老。为了不让他为我担心,我把拐杖扔在走廊里,向他床边走过去。他那时已经”全靠氧气呼吸“,不能说话了。我拉拉他手, 1983年1月,萧三与夫人叶华和严辰、朱子奇、邹荻帆、高陶在医院 手还是温暖的,手指头动了动,好像在握手,不像垂危病人。我感到他眼圈红了。我笑着对他说 :“我(的脚)已经好啦!”维佳在旁边说:“又激动起来了。 “我见他呼吸有点急促起来,便向他招招手,他点头示意,我们退了出来。可怜的老人,我为你祈祷,让死神慢点来吧!”(1982年5月 14日日记) 几天前(1982年 4月27日),他还亲笔给作协领导写了一封信,要求“完全免除”我“一个月的工作”“以便出文集”呢,怎么一下子身体说变就变了呢?
1982年 6月16日,我在日记里写道: 9点,刘和忠带我去看埃弥,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他直点头,但不亲热。小菲(他的大儿媳)让我拿下口罩。他立刻笑了,真挚,发自内心的高兴。然后赶紧说:“快快!”我赶紧戴上口罩,可见他很清醒,怕 感染。我跟他讲了一会儿工作,他直点头,说:“我有好多话 ……说话困难。 “然后是笔谈 ……他连写了几个”九“字。我问:“九月?”他点头。我问:“九月发稿?”他又点头。我纠正说:“是七月发稿。 “他说: “北京、天津、上海?”我说:“北京、天津、黑龙江,严辰编的那本。 “他又点头。接着写了个”出“字,我问:“出院?”他未动。我问:“出书?”他点头。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工作。我坐在他的病榻前,郑重地向他保证: “您放心,我会帮您,帮到底!”他微笑了一下,我又补充了一句:“整理出版您的文集、诗集,还有翻译出版您的俄文诗,就是那些丢了中文的俄文诗。 “他点头,脸上皱纹舒展开来,笑了笑。他恳切地望着我,目光里除了欣慰,还有信任,还有一丝爱怜,好像在说:“我让你受累了!”这目光好重好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目光。然后,他用瘦弱的手拍了拍我放在床边上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