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姨娘那个身份,但是她更要宝玉那个人,她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宝玉好,只是,这好是她自己心里的,不管宝玉是否认同,不管别人是否认可,她只一心要维护。
袭人意外地发现,自从有了林黛玉之后,宝玉即使再与她做爱,他的心里所想的也不再是她了,甚至,很多的时候都把她当成了林黛玉。这一发现使得她最终采取了行动。她不假思索地对王夫人告了密,间接地成了宝黛感情悲剧的制造者。不过,这千言万语也只是一个“爱”字,情其真,情其切,有了“爱”的这个道具,那么她所做的一切也就不为过了。
为着这一点所绊,她将自己的奸猾进行了伪装,并且包装得较有人情味,所以她的危害性也极大。支配着一个人做事,除了道德、政治方面的因素外,还有一点便是一个人内心的情感。男子与其做爱,自己被当做一个替代品,这是所有的女人都不能容忍的,哪怕是一段露水姻缘,你也不能如此。最起码你跟我做爱的时候,你的心里应该要有我。
为此,她将自己的胆识升高到了“过人”的地步。宝玉挨打之后,贾政虽然满腔悲愤却也只能直挺挺地跪在那里认错,这正是贾府气数已尽的说明。而当人人都慰问宝玉为他而流泪的时刻,只有袭人敢站出来,说出自己与众不同的见解,“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她的这一番话,看似逆了主子们的意,但实际上,却恰到好处地掐住了他们的“长远利益”,这是很要紧的一寸,所以大大降低了她谏言的风险性,同时也收到了一石数鸟的效果。
“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听着这话我们已是诧异,正思索她到底要干什么,下面的话就来了,她这一说,王夫人的疑心未起,而我们这些旁观者的厌心却起了。
她表示“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宝玉究竟和谁作怪呢?王夫人问得真好,也亏得袭人她没有脸红,没有心惊,也没有羞怯。当然,面对着一个既没办法掌握真实情况,又爱子心切,还偏爱听投合自己心的话的王夫人,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于是,她不急不慢地继续回道:“如今二爷也大了……‘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反说坏了……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惟有灯知道罢了。”
就这样,袭人的忠心表了,原则讲了,也在男女大防的大旗之下排除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她既遂了王夫人的意,也如了自己的愿。
“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这是袭人对宝玉的好,为自己、为宝玉而下的赌。虽然她谏言的风险性被降低了,但却也牵扯着她自己的身家性命,如果方寸火候把握的有一丝不到,如果王夫人的心思稍微偏差那么一点点,那么,被驱逐,死无葬身之地的就不是晴雯而是她自己了。
袭人告密这一行动所酿的直接后果便是晴雯被驱赶最终致死,而对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姻悲剧,花袭人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许,对于我们旁观的人来说,死,是最悲最痛的结局,晴雯死的时候,黛玉死的时候,袭人都还活着,并且一直活到了最后,她的“活”很大程度上淡化了她的悲剧形象。在别人的眼中,看到的是她攀上了王夫人这个高枝,从一只乌鸦变成了凤凰,人人都只看到这个半成的结局,但是却没有人去想,她在这个兑变的过程中,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忍受了多少的屈辱。
也许是晴雯的形象太洁了,宝黛的爱情太悲了,所有看戏的人们都沉浸于其中,反而忘记了属于花袭人这个角色本身上的悲,她背起那口“黑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其实想想,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社会中,谁又是真的错了,真的对了呢?如果说晴雯没有错,宝玉、黛玉没有错,那么袭人也就绝对没有错,对于她自己来说,她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而已,何至于就如此招人怨呢?
细细追究起来,袭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地讨人嫌,于她自己来说,她不过是将自己的分内事做到了极致,跟着贾母时候,便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贾母。后来,随了宝玉,便心里眼里全是宝玉了。这一点上来说,她确实是个很好的丫头。她的温柔和顺白白地获得了主子们的好感,看上去她离妾的位置不远了,但是这是她的福气吗?一点也不是,到头来,她的结局还是与愿相违。
在荣国府遭受了第一波的打击之后,那个曾经向贾宝玉发誓“便是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的袭人,便不能有始有终,在并没有刀搁在脖子上的情况下,她最终还是被蒋玉菡的花轿抬去了,“抱着琵琶上了别人的船”。而她与自己的主子宝玉的一段私情最终也只能是不了了之。这样一个有着如桂似兰那样高贵品性,最合符旧时代里“三从四德”标准的女子,竟然沦落到了一个戏子手中,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叹。众人都骂她不能有始有终,在外人看来,她离开贾府的过程好像有点巴不得似的云淡风轻,却殊不知,在她的内心里,这场搅动则是一番惊天动地,横竖不过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她身边的风景便全不一样了。可是,到底是谁?在暗中,把那流年偷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