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银娃娃。”姥姥说。边说边喘粗气,眼圈红红的。
姥姥刚刚去追爸爸了。没追回来,在医院大花坛那儿哭了一场。
“瞧,眼睛睁开了,真好。”姥姥说,“这么早睁开眼,一定很聪明。”
小雅睁开了矇眬的眼睛。这是在母亲身体内潜伏了十个月后第一次来到阳光下。光线太强了,小雅被照得眯起了眼睛。小眉头皱了皱,又睁开。这个世界上光线太充足了,氧气也太充足了。小雅张着嘴使劲吸了口氧气,然后歪了一下头,看到了妈妈交织着幸福与悲哀的脸。妈妈对着小雅微笑着,微笑着,泪水从妈妈的眼中静静地流出,晶莹无比,像是世界上最纯净的爱,滴落在小雅小小的唇边,咸咸的。
“哭什么。多好的孩子。要笑才对。”旁边响起了姥姥的大嗓门。妈妈在这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使劲点了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小雅于是就循着这声音找,小床,斑驳的墙,天花板。终于,小雅的目光落在了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那双眼里含着泪,那张脸上的皱纹随着悲喜交加的微笑而绽放开来。
小雅哭了。声音很大,显得那么委屈。
小雅后来听姥姥说,刚生下来时,小雅一直不哭;但从看到姥姥那一刻起,小雅就哭个不停了。
“你刚生下来时可白呢。”姥姥说。
“比现在白吗?”那时小雅刚好三岁。抱着最心爱的洋娃娃,小雅看着中午阳光下姥姥满是阴影的脸。
“比现在白。”姥姥一边给小雅缝小褂,一边低头说。
“我现在不白了吗?”小雅问。
“欢欢别瞎想。”姥姥叫着小雅的小名,安慰她,“你现在也特别白,你最白了。”
小雅抱着洋娃娃,满足地笑了。
“那,姥姥,你为什么那么黑呢?”小雅抬眼瞅了一下姥姥。阳光无比刺眼,小雅皱了皱小小的眉头。
姥姥看着小雅呵呵地乐了。姥姥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花。
“还有,”小雅问,“姥姥,你脸上怎么一道儿一道儿的?”
姥姥睁大了眼睛,看着坐在身旁抱着洋娃娃的小雅:“姥姥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叫太阳晒得时间长了就黑了。年纪大了,皱纹就多了。年纪越大,小道儿道儿就越多。”
“多到脸上长不开时呢?”
这个问题姥姥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小雅又问:“姥姥,我会老么,我会变黑吗?”小雅一边使劲喘气一边说,生怕接不上话,“还有,姥姥,我什么时候才长皱纹呀?”
当时小雅问姥姥的几句话现在都有了答案。而姥姥已经走了。永远离开了。姥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什么,除了小雅能回忆起的几句话,还有几个表情。在北京林立的楼群里的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已近三十的小雅回忆到最后,恍惚间,觉得姥姥似乎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只在小雅的记忆里,姥姥才活着过。或者说,姥姥只是小雅的一种回忆。
当时,姥姥没有回答小雅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小雅当时觉得,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实在是太遥远了。
但坐在梳妆台前,二十多年前问题的答案此时都已清楚地写在小雅那青春已逝的脸上,渗透在成*人小雅脸上的每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里。
小雅从二十岁开始,脸就有些变黑了。不过那是太阳晒的。当时,小雅用上了各种防晒霜。但二十七岁以后的小雅,脸变得灰暗了。这种灰暗是从身体内部透出来的。于是,小雅用了很多种牌子的增白化妆品。关于小雅的皱纹,十八岁时,一次偶然的机会,小雅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额头上类似于皱纹的东西。那时的小雅早已处于青春期的苦闷之中了。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是由于经常皱眉引起的。于是小雅就再也不肯皱眉了。抬头纹也没了。到了二十二岁,眼角边偶尔出现的鱼尾纹令小雅惊叫起来。到了二十七岁,鱼尾纹已经成了小雅的朋友,与她所有的表情形影不离。
关于和姥姥联系在一起的童年,小雅还记得一件事。除此而外,关于姥姥的回忆,便消融在一片混沌之中。
记得那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姥姥领着三岁多的小雅,拿着肉票去买肉。那时候,姥姥手里有好多票,肉票、布票、粮票、油票,总之很多。姥姥总爱说,姥姥给欢欢买好吃的。小雅那时则爱学着姥姥的口气说:“欢欢长大以后给姥姥买好吃的。”姥姥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欢欢要是长大了。肯定很有出息。当科学家,当……”姥姥当时一兴奋,忘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最好了。于是姥姥说,“反正我们家欢欢当世界上最好的科学家。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吃饭一张嘴就有了。那时,姥姥多高兴啊。”
小雅仍能记得姥姥当时充满憧憬的笑脸。仿佛是沉浸在对小雅未来的幻想中,再也没有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