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达连长椅上的沉思(4)

 

再也没有比海船的演变和发展更令人着迷的故事了,从中世纪那笨重的方盒子,到所有早期轮船都无可匹敌的快艇都如此有趣。但是,对于那些凭着一把斧子、一把卡尺、一个模型(早期的船舶设计师从来不用图纸,只用模型)造出船来下海的人们,我们却一无所知。①凑巧的是,伦勃朗画下了这样一位过去的造船人,我们很可以把他当作那个行当的典型代表———一位体面又极巴尔沃亚为可靠的公民,整日和工匠打交道,家务则交给太太照顾。

这些人普普通通,随处可见,但是他们了解自己的工作。当“泰坦尼克”号沉没时,150岁的木船“成功”号却平安无事地渡过了大洋。我们不知道是谁构造了它古老的骨架,却知道谁设计了“泰坦尼克”号的图纸,也许从这样一个不幸的事故中寻找什么教训不太公平。然而当一个人坐在达连海墙边的一条长椅上的时候,是很容易浮想联翩的。使我好奇的是,可怜的老巴尔沃亚坐在小山顶上眺望着同一片大洋的时候,他想到了什么?

也许他只顾着担心怎样才能平安地活下来。事实上,如果他当初没有挪地方,事情会好得多。一辈子尝尽了艰难困窘,换来的却是在阿克拉的广场上砍头示众,即使不说让人激愤,也一定是非常令人失望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总是这样的,而且毕竟我并不创造历史:我只是写写关于历史的文字而已。

嚯!我是什么时候打起盹来的?我原本是在试着想象,当年从东方掠夺积累的财宝从马尼拉平安地抵达巴拿马以后被运到这里,那时这个地方是什么模样。西班牙大船安全地进了海湾以后,货物就被卸下来,箱子和包裹压上了土著的背,这触目惊心的队伍就向北出发穿越地峡。

①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行程大约需要一个月。无数的人倒在了路边,但箱子、包裹和木桶终于到达了大西洋的海岸。这时它们又从印第安人的背上搬进十来艘大船。从此刻起航行的危险大大增加了,因为背风群岛和安的列斯群岛的地形为有意突袭的英国人和荷兰人提供了天赐良机,他们已经在这些岩石嶙峋的小岛上建立了据点。

这些海盗很像是中世纪时那些为了类似的经济目的肆虐在莱茵河两岸的强盗头子。这种把财宝从世界的一端运到另一端的方法实在是非常缓慢笨重的,不过它总算是凑合着管用,使亚洲和美洲的金银在两个半世纪中源源不断地流向东去。不少历史学家都曾猜测过亚洲和新世界贡献给欧洲的财富总数有多少,但是要得到可靠的数字十分困难。然而,这汹涌而至的飞来横财对欧洲的经济生活产生了怎样的直接影响,我们倒是非常熟悉。

它带来的是灾难。上千年来,欧洲人民完全靠物物交换生活,如今大笔实在的现金突然从天而降,彻底打乱了过去所有关于“公平价格”的观念。这一现象摧毁了各阶层间精心构筑的权力平衡。它破坏了封建乡绅阶层的权力,直接导致了人称宗教改革的那场汹涌澎湃的精神革命。当然,一开始时这只意味着少数走运的人捞到一大笔飞来横财,包括社会上一些不那么检点的成员。天晓得法国、英国和荷兰出产了多少海员和殖民先驱,这些人没有什么值得祖国骄傲,反而很可以为他们羞愧。

但是,他们就算在最残忍和贪婪的时刻也无法和科蒂斯①②或皮萨罗相比。因为这些人自始至终都是商人,所以他们攫取的贪欲总是交织着这样的想法:一个死去的客户就再也算不得是什么客户了。只要有人愿意卖掉他的财产,就无须你来告诉他该怎样生活。面对异教徒战斗了5个世纪的西班牙人,则陷入了疯狂得几乎不可思议的偏执和成见。他们在每个印第安人的身上都看到穆斯林的影子,要么叫他皈依,要么叫他送命。北方人明白只有快活的鹅才能生出叫人欢喜的宝贝金蛋。

西班牙人也想要金蛋,却不管鹅的感受。眼下,人人都在高喊宽容(为他自己),高喊世界各国亲如手足,也许此时谈论这些话题让人不舒服。然而是达连岸边那一条宁静的长椅唤起了诚实清晰的思想。我在运河区只呆了一天,在巴拿马共和国的首都又呆了一天。是罗斯福家族的①西奥多一世赋予了这个城市自由和独立。既然我受到了殷勤的接待,就不应该纵容自己随便作比较。只是,善良的人生和愉快的人生这两种矛盾的理想永远不能互相理解,尽管它们也常常相遇。当然,随着物质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它们的接触也会越来越频繁。然而它们真正相遇的时候,最明智的做法是都坦率地承认它们区分彼此的根本差别,而不是试图假装二者之间存在着一个虚构的共同思想基础。只要它们还忠实于各自的精神原则,这种共同的基础就永远不会出现。这并不意味着我鼓吹大家回到中世纪那种人人不共戴天的体制中去。让这种想法灭绝吧!但是我可能再也去不了南美洲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机会说这个话题了。我坐在这条长椅上,四周是一个因两个原因覆灭的帝国的废墟。其中一个是它完全误解了即使是最浅显的政治经济学道理。另一个是它怀抱着至高无上的信念,认为自己担负着捍卫信仰的责任。在近四个世纪的时间里,我面前这片广阔的海面事实上一直是地中海的延伸。从文化角度而言,它是拉丁历史传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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