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以旷世奇才,看破红尘,在他宁寂的心怀中隐然有着对世俗尘嚣的恚愤,然而他的诗、他的画都不欲寄其可群可怨的言说,大有“世道如此,夫复何言”之旨。他的用笔真正做到了《老子》书所谓的“挫其锐,解其纷”(《老子?第四章》),力量内涵而不锐利,清脱出尘而不纷繁。真正做到“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老子?第五十八章》)。八大山人精神宏大于内而不恣肆于外,笔墨光华而不嚣张耀眼,不似浙派吴小仙、戴进辈之用力过猛,声色俱厉。八大山人的用笔,真称得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见前分析《老子?第四十三章》)。近世画家,从风格的符号意义上来讲,潘天寿略胜李苦禅,而从笔墨线条的蕴藉、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来说,李苦禅远过于潘天寿。潘天寿有印曰“一味霸悍”,是自谦乎?是自勉乎?是知其或有讥评而先自言之乎?但我想“霸悍”总是一种毛病。我们就“霸悍”二字的本义分析,霸则近乎恶,悍则近乎凶,也还是属于丑而不属于美的范畴。当然霸悍胜于媚俗,两坏相较,取其轻耳,不是说那霸悍就好。这里并不是论潘天寿的画,那是另一回事了。他的画并不一味霸悍,其中的险峻清新之美,岂“霸悍”二字可言之?
老子对感性知识的鄙弃,并没有完全排除他对天地万物的观察,只是他希望不被万物的纷繁所迷惑而忘记了对天道自然的体悟,不要忘记这“道者,万物之奥”。(《老子?第六十二章》)这万物之奥,大朴无华,得道的人也许破衣烂衫却像怀着一块宝玉。老子认为自己所言说的道理,浅易而明白,但知道他的人太少,因为它深藏而不露;倘若能以他的言说而行,则真如“被褐怀玉”(《老子?第七十章》)一般。到了西晋的郭象则否定老子“有生于无”、“有无相生”的命题,提出“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老子的“知不知,上;不知知,病”,(《老子?第七十一章》)还是强调了知道了知之甚少,尚为上乘,而不知之知则是大病了。郭象则不然,在他的玄冥之境中,“不知之知”乃是最高的境界。郭象认为宇宙本体是混冥的自在之物,它不生发化育万物,万物也是自在之物;无所待其他事物对它们的生发化育。(郭象《庄子注?齐物论》:“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天地万物的存在,自然而然,没有联系,没有条件和原因,于是他在自己的“玄冥”之境中,提出了“独化”一词,就连影子外的微阴(罔两)也不是因为物体的存在而产生,它也是自在之物,这在中国的哲学史上达到神秘主义的顶峰。他不仅和老子的道生万物的思想根本背离,与庄子之说也大异其趣。郭象与其说是注庄,莫如说庄注郭象。然而这“无知之知”,对哲学言,则已到了神秘的顶点;对艺术言,那种内心不受任何认知约束的状态,倒与现代西方背离笛卡儿的正确命题“我思故我在”,发展到现代派的谬说“我不思故我在”,有着相近的意义。中国的画家恐怕是只能接受老子,而不易接受郭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