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诸如李嵩的《货郎图》,张萱《捣练图》,周昉《虢国夫人游春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八十七神仙卷》,元人《射猎图》、《重屏会棋图》,今天我都不敢想象,二十几岁的我,白天黑夜伏案勾画这样一些精微的画稿会那样耐心认真。沈从文先生对青年人爱护极了,对我的作品也很欣赏,不过我一生对不起他的地方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作为“反动权威”被揪出之后,我也曾给他写过大字报。其时我也被揪出是“现行反革命”,写大字报虽事出无奈,但今天每兴思及此,总是一阵阵内愧。我前半生中还有一件属于品德领域的错误,便是1960年曾因写《徐悲鸿》一书,对廖静文先生提的十分中肯的意见不满而反唇相讥;可是廖静文先生,对我却原谅了。她的宽容,也从另一角度教育了我,使我知道如何做一个正派的君子,而不做那些违背德性的事。二十年后,当廖静文先生再见到我的时候,她才告诉我一件事,她曾在看北京市的一个展览的时候,看到我所画的一幅小孩儿喂羊羔的国画,她在留言簿中写道:“这位青年,将来会有很大的成就。”我听了之后,感动之至,同时我更感到廖静文先生灵魂的美好;对我一生有知遇之恩的,她便是一个。
我大学毕业之后跟沈从文先生编绘服饰资料,不仅丰富了我的学养,磨炼了我的技巧,更由于这一时期我发愤忘食地用功,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多年里,我清心寡欲,坚持着安贫乐道的寂寞生涯。当时,我没有戚戚之名,同时,我也似乎不汲汲以求。我在中国古典艺术的海洋中搏击、沉浮,至于彼岸何在,我不知道。我抱着“但问耕耘,不论收获”的精神,凭着百折不挠的意志力,坚信会达到光辉的境界的。这十年磨剑、十年生聚,对我艺术上的开拓有着重要的意义,我有充裕的实践检验我过去的知识,同时发现不足,增益其所不能。那时凡是常到天安门西阙门的人都记得,在木格糊纸的破窗后,我总是潜心作画,或引吭歌啸。我背诵的文章或诗歌的数量,在同代人中恐怕很少人可以和我相比;报纸和刊物有时夸张地讲我背诵五千首,那是浪漫化数字,不过,千首之数当不在话下。当然背诗文决不能如汉代王充所讽刺的“鹦鹉学舌”之类,更重要的是成为自己的,成为自己语言的一部分。我现在作诗填词,颇抒己怀,同时我以为诗词不但没有束缚我的思想,反而给了我一种特殊的自由。我经常有自勉之作,也有警世觉人之作,人们渐渐称我为“诗人”。这也是我私心敬仰的称号,我以自己能赓续家业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