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危

在常家大兴土木期间,一天天擦黑的时候,赵老太太的亲家,二儿媳妇的爹柳老先生来了。自从赵老太太半身不遂了,柳先生过来的次数就少了,倒不是别的,是怕老太太不方便,一来就惊动人家动锅动碗招待吃喝的,虽说每次都没空手来,但总是不大好。这几年,远征长成大孩子了,因为伺候着行动不便的奶奶,父母又不在身边,所以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懂事,说话也特别地有分寸。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到柳老先生那里走动的缘故,和这些胡同里的孩子比,远征身上多了几分书卷气,眉宇间透着股子聪明劲儿,所以柳老先生对这个外孙子比对自己的孙子更偏爱一些。

寒暄过后,除了远征,赵老太太把别人都支使出去,直截了当地就问:“您这个时候过来,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柳先生说:“亲家母您还真猜着了,要不是着急我也不会在这个不早不晚的时候过来。”说着,柳先生从随身带的一个老式的手提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毛围脖包着的红木盒子,摆在桌上,示意赵老太太凑近了说话,之后把盒子打开。

远征把轮椅上的赵老太太往跟前推了推,柳先生拿出里边一只玉扳指,还有一对翡翠镯子,几样杂色首饰,放在桌上,说:“这些东西,有的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有的是梅芳她妈生前的。仁虎和梅芳两口子还是孩子,哪会过日子啊,我怕这些东西到了他们手里也没了,所以一直没给他们。现在外面风声紧,我们那单位抄了好几户了,估计我那儿也快了。想来想去,也没别人可托,所以我就直奔您这来了,暂时放一放,等风声过去我再过来拿,您看这个忙您方不方便帮?”

赵老太太听了这话,说:“您先把这东西赶紧着收起来,不用一样一样给我看,咱们亲家这些年,您对仁虎两口子的照应,就算您把一炸弹存我这儿,我也会给您收好了。您放心,赵家现在已然是一介平民,什么火也烧不到我这个残废老太太身上来,就算来了,也有我这老太太挡着,只要我这把老骨头在,你什么样拿来的,什么样拿回去。”

柳先生谢过赵老太太,又叮嘱了远征几句之后,就起身告辞了。赵老太太趁远征送老先生出门的工夫,把那盒子赶紧收到里屋去。刚转身出来回到堂屋,仁龙的媳妇就进门来了,直接就问老太太,说:“妈,亲家老爷子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啊?要是他跟您说了什么,您可不能瞒着我们,现在外面破‘四旧’斗争可激烈了,这老爷子也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别把咱家一块儿拉下水。”一边说,一边屋里四下寻摸。

赵老太太说:“他过来能有什么事啊,这不有日子没过来了,给远征送生活费来,还有一条围巾,从上海带回来的,这不是吗?”大儿媳妇听到生活费几个字,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不少。这五十块钱,不光是远征的生活费有了,连老太太的日常开销还有请的那个保姆的工资都有了,要是没这个,她和仁龙的日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过下来呢。

这时候远征送走他姥爷回到屋里,见了仁龙媳妇赶紧说:“大妈我正想找您呢,您看我姥爷给我买这围脖,枣红色的,我一男孩子戴着太艳了,同学见着非笑话我不可,大妈还是您拿去戴着吧,您长得白,戴着肯定好看!”

仁龙媳妇听了这话,一边嘴里客气着,一边把这围脖挂在身上,之后对着门边上的一面镜子左照照右照照。赵老太太看了远征一眼,心里说这孩子真鬼,然后对着大儿媳妇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远征这是孝敬你呢,你可得记着,别老关着门疼你那两孩子,大热天的快摘下来吧,小心长了痱子!”大儿媳妇应着,高高兴兴就回屋去了。

至于赵老太太后来把这盒东西藏到哪儿了,柳老爷子又是什么时候取回去的,没人知道。倒是柳老先生作古之后,大女儿梅芳闻讯回来奔丧,问起几个兄弟这个红木盒子的事,几兄弟异口同声说不知道,反而问梅芳如何知道有这么一个盒子。

梅芳也不知道如何作答,如果说自己的婆婆曾经替老爷子保存过这么一个盒子,盒里有什么什么,这不是往死去的婆婆身上栽赃,自己也逃不脱干系吗?于是只能说听老爷子提起过,具体的也不清楚,既然大家都说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

至于到底老爷子留没留下这么个盒子,也就成了一段无头案,只是自此梅芳每次提起她那几个翻脸不认人的兄弟,都恨得牙痒痒,并由此得出结论:做人啊,不能够太善,早知如此赵老太太就不应该把那盒子还了。这个老爷子啊,小心谨慎了一辈子,最后折在自己儿子手里,百密一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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