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童年(1)

“咦?你的台湾话为什么讲得这样好?”这是我跟人用台语会话的时候,常听到的恭维。但是,如果我告诉他:我本来就是台湾人,是一个道地道地的台湾人 父亲是彰化县北斗镇人,母亲是台南市人,别人又会惊讶地重新打量我说:“不像嘛,一点儿都不像!”

我这个年纪的本省人,多多少少都还记得一些日本话,有时候我跟日本人或只会说日本话的人(譬如日本华侨)用日语会话,也往往会听到:“你的日本话很漂亮,完全没有台湾腔。”之类的恭维。

我不知道一个人应该长得怎么样才像台湾人,可是我知道别人说我台湾话讲得不错,正表示我这个台湾人讲出来的台语实在不十分标准;人家以为我不是台湾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台语,所以才会如此夸奖我。至于说到我的日语不带台湾腔,则又可能意味着我另有一种别的腔调也说不定。

这些话语我经常听到,所以平时总是不置可否笑笑而已,若要解释起来,实在有些麻烦,势必要牵涉到我的童年和我的生长背景。然而,前些日子,与一些朋友谈及此事,竟觉得有些情绪激动起来,想要温习一下逝去的童年,同时也借此给自己一个比较客观的分析和答案。

别人对我产生那种奇怪的印象,其实是有缘由的。

我虽然是一个道地道地的台湾人,却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台湾人。我出生在上海,我家八个兄弟姊妹当中,除了弟弟因避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事变”而于东京出生外,其余七人都诞生于上海。双亲很早便从台湾迁居于上海。抗战结束以前,父亲一直任职于日本“三井物产株式会社”的上海支店,所以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先后都在上海市江湾路的家生长。

当时的上海,四分五裂。我们住的是日本租界闸北地区。那里面的日本人占着很大的人口比例。他们有许多就学年龄的子女,所以设有日本小学多达九所,其中一所专为朝鲜人而设。那时的台湾人,依据马关条约,也算是日本人,但是闸北地区的台胞子女大概没有朝鲜人多,因此日人并没有特别为我们开办一个小学,却令我们按学区划分,与日本儿童共同上学。我八岁时,先进入“第一国民学校”,次年因学生人数增多,新设立“第八国民学校”, 便与附近的日本学童们重被分配到那所新开的小学读书。直到抗战胜利,我小学五年级以前的教育,都是在那里接受的。

我家邻近的台湾人不多,所以当时“第八国民学校”,全校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台湾学生。老师和同学总是以奇特的眼光看待我们。我们因为从小与日本孩童一起长大,语言习惯都颇为日本化;父母则因为我们还幼小,也就没有灌输我们台湾如何割让给日本的历史,所以我们根本无由了解何以自己与别的同学有差异。我们在家里大部分是讲日本话,跟父母偶尔讲极有限的台湾话,和娘姨(上海人称女佣为娘姨)则全部讲上海话;可是在外面,我们绝不说台湾话和上海话(当时在闸北的台湾人都不得不如此);即使这样,大家还是以奇特的眼光看我们。

记得那时最愁学校举行母姊会一类的活动,因为我的母亲在那些日本妈妈们当中总是显得十分与众不同,尤其她把那一头长发在颈后挽一个髻,那是一般上海中年妇女的标准发型,没有一个同学的母亲梳那种头发。每回母亲来学校,我总是尽量躲开她,很怕她同我打招呼讲话。可是,偏偏有时校方会邀请家长们进入教室参观上课情形。有些同学的母亲会穿一身华丽的日本和服来,那真让做子女的感到很光彩;可是,母亲的来临,却徒增我的困窘,因为同学们会指指点点,猜测那是谁的妈妈?使我羞愧得几乎想冲出教室门外。虽然我是班上唯一的台湾人,平常这个差别还不太明显,只有在母亲来校时,就像用放大镜照射似的,我会变得十分怪异奇特起来;而且这种事总是余波荡漾,使我好几天都成为大家窃窃私议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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