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童年(2)

最优秀的学生才有资格当班长。父亲勉励我们时,也总以当班长期许我们。那时很流行在学校操场上溜冰。溜冰鞋卖价很贵,我常常梦想拥有一双自己的溜冰鞋。父亲答应说, 如果我能荣任班长,便买一双送给我做奖品。有了这个目标,我更加努力读书,而我的成绩也果真超出班上所有日本同学之上;然而那位日本男老师却只让我当副班长,因为我是台湾人。我也就始终没法子得到一双发光的溜冰鞋了。

战争快结束时,盟军的飞机常来轰炸上海的日本租界。有时一天之中会听到好几次警报,得要躲好几次防空壕。当时闸北的各个日本学校都有日军驻扎着,所以防空壕里经常都会有日本兵与学生老师混杂在一起的情形。有一回,我们在防空壕里躲避许久,警报不解除,外面却无甚紧张气氛。无聊之余,有一个年轻的二等兵便逐一询问学童们的籍贯以解闷。有人来自东京,有人来自大阪,也有来自九州岛乡下地方的,轮到我吞吞吐吐说是台湾人时,那个二等兵竟愣住了,许是他一时弄不清楚这个陌生的地名吧;继而想起什么似的,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特,表情变得很冷漠;顿时,先一刻那种“他乡遇故知”的热烈气氛完全消失了。我至今犹记得那个日本兵脸上的表情变化,也一直忘不了自己当时的屈辱和愤怒。“台湾人有什么不好?台湾人和东京人、大阪人有什么两样!”我心里很想这样大声叫喊,但是我不敢;事实上,我只是红着脸低下头而已。

日本小学生往返学校都排队走路。我们经常会在路途上遇见中国孩童;双方总是像仇敌似的,往往一方叫喊:“小东洋鬼子!小东洋鬼子!”,另一方又叫喊:“支那仔!支那仔!”,气氛紧张时,甚而会互相捡地上的小石子乱扔。我也曾经跟着喊过“支那仔”,也曾经对中国孩子投过石子。因为我那时以为自己也是日本孩子。

有一次放学途上,走过每日必经的“六三园”,那是一个整洁可爱的小公园,我们看到一个日本宪兵,不知何故,正对一个中国孕妇拳打脚踢。我们都止步,好奇地围观;没有一个人同情那个哭叫哀嚎的女人,大家反而欢呼拍手。当时大概是认为中国人 无论男女老幼都是坏人,而日本人全都是好人的吧。

战争接近尾声时,局势相当紊乱。各级学校都被日本军队占用,我们也就不再上学了。邻居们各组小团体,将附近的学童们集合在一起,使大家每天仍有几小时见面的机会;其实,那时已经没有心境读书,这种安排,无非是由家长们推选代表,轮流看顾精力旺盛而又调皮捣蛋的孩童们罢了。我和弟妹便与“公园坊”、“永乐坊”的日本孩子们一处嬉戏着, 并不怎么费心去理会大人世界里所酝酿着的事情。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们那一区的日本居民,有一天被召集到广场上。一个表情肃穆的里长模样男人叫大家安静,因为无线电台要广播“天皇陛下”的重要圣旨;他并且要大家低首恭聆。不多久,日皇沉痛地宣布日本战败,向盟军无条件投降。先是一阵骚动,接着,我听见此起彼落的啜泣声,后来又逐渐变成一片哀号声。男人在哭,女人在哭;大人在哭,最后,孩子们也在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发觉自己竟也跟着大家好似很悲伤地哭起来。

接着而来的是一片混乱的日子。日本租界里天旋日转。那里面的日侨,一下子从天之骄子,变成了丧家之犬,开始匆匆忙忙迁返他们的家乡。有些上海人却乘势搬运日本人遗留下来的家具物品等,甚至还有一些不肖之徒冲入尚未迁走的日人住宅里,肆意抢劫。

我和弟妹们躲在二楼浴室的小窗口前,好奇地偷窥街上紧张而混乱的景象。我家门口插着一面簇新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国国旗,所以很安全。不过,父母还是不准我们出去。从大人口中得悉:我们不再是日本人,我们现在是中国人了;我们没有打败战,我们是胜利了。其实,我们并不明白这个天大的变化。我们真的来不及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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