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飘香梦(3)

 

褚问鹃又说:“然而好景不长,北大一直欠薪不发,我的丈夫为了儿子将来的教育费起见,他决计离开北京,想到南方去打出一条生路来。不过我的意思,总以为我已有研究所毕业的资格,可以出去做事,赚钱来贴补家用的,劝他不要脱离北大。但是他说:‘你去做事,孩子在老妈子手中一定带不好,经济是我做丈夫的责任,你不要担忧就是。’这时候,有一北大旁听生名叫金×成(按:金满城)的,常来向黄教授借钱。黄教授怜他沦落,也常常周济他。我一见此人,就直觉地感到这个金×成绝非善类……便私下劝我丈夫,不要和这姓金的太接近,恐有后患。但他笑道:‘这真所谓妇人之见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年轻人,又何必对他苛求呢?’暑假以后,黄适就带了金×成一同南下,在上海开了一家艺风书店(按:是‘美的书店’,褚问鹃为了不让人们一下认出张竞生,故混淆视听),做起出版商来了。”

后来,张竞生将褚问鹃母子从北京接到上海同住,他们住在辣斐德路兴业里19号。褚问鹃说每天中午12点一敲,张竞生就会回家吃午饭。可是这一天,12点半了,不但他人没有回来,连个电话也没有。褚问鹃哄孩子睡着后,马上去弄堂口借打电话,是张竞生接的,他的声音沙哑,很紧张地说:“店里出了事,我要迟一点才能够回来,你不要等我吃饭。”直到下午4点,他回来了,头发蓬乱,神情沮丧,颓然坐倒在椅子里,说:“金×成卷逃,所有现款完全被他提走,却留了一身的债务给我,我完蛋了!”他说着把头埋在两只手掌里,痛苦地喃喃道:“后悔没有听你的话,如今养虎伤身,除开怨恨自己外,还有什么可说呢?”

到上海之后,张竞生与褚问鹃两人之间的感情发生裂痕,中间虽曾一度重修旧好,但最终褚问鹃离开张出走了。于是张竞生在《新文化》月刊第二期上刊登了他们离婚的广告,其中说他们离婚的原因是:“(褚问鹃)受一二CP所包围与其CP化的情人所引诱,遂也不知不觉从而CP化耳。”张竞生又在《新文化》月刊上发表了题为《恨》之文,斥褚离他出走。然而褚问鹃的友人则在《语丝》第一百二十四期上发表文章反驳张竞生,说是因为“张竞生热衷于跟国家主义派与西山会议派的政客周旋”,才引起褚问鹃的不满而造成感情破裂的。

这下子可好,你张竞生不是倡导“爱情定则”之一是可以“变迁”的吗?当时反对派早就笑道:当心你的老婆吧!果然张氏打开的是“潘多拉魔盒”,活生生吃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哑巴亏,却正合于张氏所说一旦“条件”“变迁”,“比较”与“变迁”告成,“爱情”就发生变化。张氏虽说于褚氏有恩——助其读书,提携学问,这时却离鸾别凤,劳雁分飞了。张氏谈“定则”,种瓜得瓜,自食其果,成了人家“如何如何”的谈资,使他好不恼火,于是不免将身上残存的男子霸权主义,全盘泄漏,他发表文章“将她屡次对我的假伪欺骗尽情托出,大大骂她一顿”(《十年情场》),这与郁达夫发表《毁家诗纪》一样鲁莽,其实效却是在男权中心下,对恩怨女子的刀笔攻伐。

对张竞生斥骂褚问鹃的《恨》一文,则有周作人大加攻击。周作人指出:“我们看了这节横暴的话,会不会想到这是张竞生先生对他三年前恋爱结婚的那位夫人说的?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正是旧日男子的常态。我们只见其中满是旧礼教,不见一丝儿的‘新文化’。”张竞生认为周文完全是“恶骂”,难以容忍,就与周作人大打起笔墨官司,后来发展到意气用事,张竞生甚至攻击周作人个人的私德,说他娶日本老婆,为“谄媚倭奴”起见,他在北京住家门前不升中国旗而升日本旗,云云——而事实上周作人出任伪职还是好些年之后的事。张竞生后来在《十年情场》表示:“我往后极知自己那时的错误,可说是为情感燃烧到失却全部理性的。”至于周作人,与张交恶之后,也就在文集重版时将原先那篇称赞张竞生极有天才的文章抽去了。

张竞生晚年回忆说,当年褚女士无缘无故,弃孩离他而出走,使他受到极大的刺激,于是才导致他写文章大骂她一顿,事后回想觉得该文章实在太过于恶毒,丝毫无留一点宽恕的余地。而这件事对褚问鹃而言,可说造成极大的伤害,因此到了晚年执笔写回忆录时,不仅绝口不提张竞生的名字(改以“黄适”代之),还把黄适写成因车祸身亡,最后由她独立抚孤。其心痛可想而知。

抗日战争时期,张竞生经人介绍,结识了中山大学的女学生黄冠南。黄冠南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两人一见钟情,结为伉俪,以后便双双回到广东饶平县张竞生的老家,过着乡间生活。根据传记作家杨群及司马安的资料,在广东解放后,张竞生被急召到广州参加社会主义学院的改造学习。他甚至来不及跟黄冠南告别,只留下字条,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接他们母子出去团聚。黄冠南默默地挑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张竞生也会时常寄回点钱来补贴家用。可是一年以后,却突然地断了音讯,快半年了竟然连一个字也不见,这不能不使她忧心如焚。其实,张竞生在南方大学学习的日子里,最忙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给黄冠南写信,一是锻炼身体。他的生活很有规律,除了学习之外,就是散步或劳动。每过一个星期便给妻子写一封信。可是这近半年,妻子总来信责怪他,说为什么那么绝情,连信都不写了,这是为什么?张竞生哪知道,他写给黄冠南的信,每封都准确地寄到了饶平,之所以未能送到黄冠南的手中,是被当时乡村的“红色政权”农会截留了。张竞生不属地主恶霸,也非土豪劣绅,更纳不进反革命之列,但截留信件的人目的是明确的。在他们看来,只要能把一个人划到阶级敌人的队伍里,社会就多一份安宁,像张竞生这样一位在旧中国颇有争议的人物,属不属于阶级敌人呢?他们认为是肯定的,苦于没有证据。于是,便幻想着能从私人信件中找到点蛛丝马迹。信被农会截留了,黄冠南根本无法猜测到他的近况,加上截留信件的这些人不知出于何意,不但截留了张竞生寄来的信及生活费,而且不断编造出“张竞生在广州被人民政府镇压了……”之类的消息。从小娇生惯养的黄冠南再也经受不起这些沉重的打击,她在孩子的床边枯坐到鸡鸣,然后木然地走向厨房,插好门,套好绳索,她自杀了。这时几个未成年的孩子,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两岁!

黄冠南去世一年多后,在广州的张竞生才从友人处得知这个悲惨的消息。初时他完全不相信,因为几天前他还收到妻子的亲笔信。事后他才明白,这些信都是儿子张超模仿母亲的笔迹写给他的。在南方大学毕业后,张竞生被分配到农业厅工作。除了工作学习,便是买菜、煮饭、照料未成人的孩子。有人风趣地说:“哲学博士”成了“家庭博士”。他听了总是凄然一笑。        从此以后,张竞生一直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可是这位在二三十年代名震大半个中国、1949年以后也被国家按“高知”优待的学者,终归未能逃脱“文革”的噩运。他被关进了一间黑暗的小屋,没有窗户,终日不见阳光。冬天冷得像冰窟,夏天热得像蒸笼,吃的比猪食还差。但更使张竞生难以忍受的还不是生活上的艰难,而是难以煎熬的寂寞:面壁而坐,不许外出,不许同他人讲话,还要时不时受到造反派的诘问和批斗。

1970年3月到6月,张竞生在饶平榜溪区厂埔村的草屋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四个月。他每天哆哆嗦嗦地从枕头下翻来放去一本笔记,这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写下的著作《哲学系统》,也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本有关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书。1970年6月18日早晨,太阳已升起很高,周围淳朴的农民兄弟见这个小草屋还没有动静,打开门,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八十二岁高龄的张竞生斜靠在床屏上,半坐半卧,手里还捧着那本没有写完的笔记。他的身体已经冰冷了。他被几位生前不曾相识的人悄悄地埋了,下葬时没有一个亲人在场。曾经是聚讼纷纭的风云人物,在此时悄悄地走完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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