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来千斛泪(1)

 

最近《顾颉刚日记》出版了,史学大师余英时先生通读所有日记,写出《未尽的才情——从〈顾颉刚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其中有个意外的发现是,大家过去都认为顾颉刚是一位谨厚宁静的恂恂君子,但从日记观之,在谨厚宁静的背后,却有着激荡以至浪漫的情感。余先生指出他对谭慕愚女士“缠绵悱恻”的爱情,前后绵延了半个世纪以上,委实动人。也因此本文根据顾颉刚先生的日记、书信,及顾潮女士的《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等数据,重新来审视顾颉刚先生的婚姻生活与感情世界。

谈到顾颉刚,很多人马上就会想到《古史辨》。是的,顾颉刚是因《古史辨》而暴享盛名的。但当我们读他那篇长长的自序(或可说是学术自传),我们感受到的是他诚恳为学、不假快捷方式的如一态度。学者吴方就认为,即如大胆立说,发人所未发,也是其来有自,一是以案头的勤搜数据为基础(他的读书笔记有二百余册),一是有学术探讨的渊源,上接刘知几、郑樵、章学诚、姚际恒、崔东壁的遗绪,而有所发展。可以说,这与盲目地反传统不一样,他的学术活动一直是处在传统中,并对传统有所叩问和检讨。如今八十年过了,从顾先生那篇海阔天空的长序,还能读出新鲜感,并不是熬来熬去只待倾去的药渣。这使人想到,在“激进”与“保守”对立的思想史、文化史格局中,可能还有人走着另外的路,正如顾颉刚的“疑古辨伪”同样体现于求真求实的朴素情怀中。

顾颉刚,1893年5月8日生于江苏省苏州市。因顾家数代单传,长辈们要他早婚,因此在顾颉刚十三岁时,有一次父亲带他去茶馆吃茶,与邻桌的客人寒暄了几句,并唤他过来拜见。顾颉刚原以为这是父辈一般熟人相遇,哪知是女方家长前来相亲,就这样他与城内吴氏订婚。他虽不满这包办婚姻,但又不敢抗拒。1911年1月27日,他与吴征兰女士结婚了,那时他尚不满十八周岁。而新娘则大他四岁,是个纯粹旧式女子,两人本无感情基础,更无共同语言。但顾颉刚感其柔弱无辜,既然木已成舟,则“男女之情舍吾妇外,不应有第二人耳”,婚后他刻意培养夫妻感情,甚至还教她认字,写自己的名字。

1912年夏,顾颉刚自苏州公立第一中学堂毕业。次年4月,入北京大学预科,这时他的长女自朋刚出生两个月。顾颉刚因专心于课业,每年仅在寒暑假回家探望。而吴征兰体质素弱,1917年2月生次女自珍后不久,街上有大出殡者,热闹非凡,她不顾月子里的羸弱,出门观看,受了春寒,回家即患干咳。这时顾颉刚已入北京大学哲学门学习,在暑假返家,看到吴征兰夜夜咳嗽并且发热,知道是结核病,建议送她到西医处就诊。奈何家中长辈认为是平常小疾,不予理会。翌年寒假顾颉刚返家,又再催请入院治疗,仍遭家中长者拒绝。最后吴征兰只得去求仙方、服香灰。而顾颉刚在北京得知吴征兰病重后,终日心神不定,忧虑交加,终于在1918年6月中旬,因失眠日剧,无法应付学校功课,不得不提前请假回家。回家后,他看见吴征兰消瘦不堪,终日昏卧,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乃极力主张将其送入医院,但亦被长辈斥为多此一举,于是顾颉刚日夜陪伴吴征兰五十天后,吴征兰终于在1918年8月初撒手人间。

吴征兰入殓次日,顾颉刚的父亲便和他商议续婚之事,但他因心情不好,推说等大学毕业再议。但因料理丧事,失眠症又发,加上祖母年近八十、幼女尚在襁褓之中,继母又随父亲从宦在杭州,家中无人照料,于是顾颉刚只得休学一年,居家侍奉祖母,兼养病体。他体察现实情况,实在需要一位少妇主持家事,否则自己亦无法回京复学;加上失眠症久治不愈,医生劝他觅一如意夫人,可陶冶性灵以愈病。而那时顾颉刚的好友王伯祥、叶圣陶都在苏州东南的吴县第五高等小学任教,为了帮顾颉刚从丧妻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于是他们邀顾颉刚前往游览。9月间,顾颉刚去住了一星期。王伯祥向他谈及本校毕业生殷履安,并推崇其才德;后来叶圣陶也有同样的褒奖,说她好学不倦。两位挚友的推荐,使得顾颉刚产生敬慕之心,虽未谋面,却对她不能忘怀。10月底,他向祖母说起殷氏,得到祖母应允,于是便派人去求亲。为了这门亲事,顾颉刚煞费苦心,因为长辈笃信算命,除在生辰八字上做文章外,又费尽唇舌,终才底定。1919年5月21日,顾颉刚与殷履安结婚了。

婚后,两人相亲、相知、相爱。按照当时的习俗,没有所谓的“新婚蜜月”,但顾颉刚以给自己医病为由,带着殷履安将苏州园林逐一游玩,一个多月后又一同到杭州为父亲做寿,在西湖的青山绿水间尽情徜徉。家中长者对此颇多非议,但顾颉刚却不以为意。从杭州返苏不久,夫妻同到殷家行“双归礼”,顾颉刚乘便要殷履安拿小学的课作一看,见其许多成绩均佳,更增加了几分敬重。他觉得以前所羡慕的“以伉俪而兼朋友”的乐趣,现在竟如愿以偿,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而殷履安素来好学,得嫁一位学人为妻,自是深感幸运,处处总要顾颉刚教她。她在家中临摹欧阳询《九成宫》碑帖,便寄去给顾颉刚看;她想看小说,也写信给顾颉刚要。而顾颉刚总是有求必应,或寄去,或请乘船人带去,而且对这些书籍做概要的介绍,便于殷履安阅读。

除此之外,在信中顾颉刚一直劝殷履安不要迷信教师,他说:“非自修必不足以成学问,”“一个人自修得来的学问,是真学问,是永久不忘的学问,是能够应用的学问。若是秉承师教来的,便是‘口耳之学’,不真切的……同鹦鹉、留声机器有什么分别呢?”对于老师,“只当他是引导、是顾问”,“老师所说的,还要自己考虑一番”,“考虑不出的,我们还得存疑”。顾颉刚并提醒殷履安,在自修时“对待书籍亦要留心,千万不要上古人的当,被作者瞒过;须要自己放出眼光来,敢想、敢疑”,因为有了疑惑才会有推测、实验、判断,得知事物的真相,才能改良革新,“所以世界的进步,根本在人类有疑惑的天性。一个人的进步,根本在这个人有疑惑的性情”。而后来顾颉刚的《古史辨》,正是发挥这种“敢疑”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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