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从来不曾在红色中国的文学史上消失过,他一直在鲁迅文章的正文里被批判着,在鲁迅文章的注释里被读解着。资本家的乏走狗,反动文人,这便是他的职业和出身。在今天看来,这样的说法显然不够公正,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是一位不合时宜的文人。
不合时宜的人,是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方说了错误的话做了错误的事情的人;或者,是在错误的时间和地方说了正确的话做了正确的事的人。总之,是和时空错位的不合拍的人。
梁实秋在成为一个小品作家之前,一直是不创作的文学家,虽然写过一点诗和散文;是一位批评家,虽然徐志摩以为他是不容忽略的批评家,实则是一位立论粗糙、自以为是、书生气十足的批评家。所以在批评别人的时候,也不断受着批评和批判。两次大的批判,一次是20年代末30年代初,关于文学、革命、阶级性,受到左翼文坛的批判。且放下不提。另一次,是抗战时期他的“抗战无关”文学论,这一回,批判他的队伍更广大一些。事情的起因是梁实秋在接编《中央日报》“平明”副刊,写在《编者的话》中的一段文字。他说:“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为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载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这未必就错,但的确就不合时宜。引一段老舍1941年的文章,他说:“在太平年月可以‘莫谈国事’,不论什么一点点细微的感情与趣味,都能引起读者的欣赏。及至到了战时,即使批评者高抬贵手,一声不响,即使有些个读者还需要那细微的感情与趣味,作为一种无害的消遣,可是作者这颗心不能真像以前那样安坦闲适了。炮火和血肉使他愤怒,使他要挺起脊骨,喊出更重大的粗壮的声音,他必须写战争。”这又是一种态度和精神,是应该倡导的态度和精神。
打一个比方:一个人家死了人,亲朋好友来送葬。你或者不哭,并不是人人都要在致丧时痛哭,但你还偏偏要宣扬你不哭的精神和主张,说你的不哭也是真实的,这就比较地讨厌和愚蠢了。后来梁实秋终于不张扬了,静悄悄写开了《雅舍小品》。这是知行合一,由知向行的靠拢,而不是“知”了“知”了的絮叨。
《雅舍小品》是1940年起,梁实秋用“子佳”笔名在《星期评论》上开的专栏。后来,受友人怂恿,他将1939年至1947年的散文三十四篇汇成集,仍以《雅舍小品》为题,成为他的第一部散文著作,也是他最畅销著作。早在1928年,梁实秋就在《新月》月刊第一卷第八期上发表了纲领式的论文《论散文》,迄无作品的实践,抗战时才终于有了一个交代。
“雅舍”只是建在重庆北碚山半腰的六间简易房屋,梁实秋仅居其二。战时的陪都,许多文化人都是住在类似的甚至更差的房子里度过来的,多多少少后来都有些追忆,似乎只有梁实秋的雅舍身居其时便为之命名立传以至闻名了。雅舍“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平白如话的散文中,偶尔有一些这类讲究排偶声韵的比较整齐的句子,读起来上口。后来梁文中连这种讲究也免掉了,那是更上一个境界了。《雅舍小品》这一篇讲的就是房子里的细事,老鼠蚊子如何骚扰,雨天塌壁的狼狈,方便望月的好处,把家具在屋子里摆来摆去的习惯。至少没有“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标榜,只是说了些自得其乐的情趣,是东坡(小品)风的文字。这材料是梁与人争论时就想好的题目,两年后便以此作了开栏语。引出了“随想随写,不拘篇章”的原则。集中的其他题目,诸如音乐、孩子、男人、女人、谦让、理发、下棋、写字,等等,都是很琐碎很闲散的话题,性灵派一类路子走下来的文章。讲了一些人生哲学的小道理,扫视了诸般生活常态,散发了一些零碎知识,都是信手拈来式、涉笔成趣式,不深刻却丰富,不足以令我们敬爱,却亲切可喜,都是梁四十岁前后的写作。不似他二十多岁主持《新月》抢着议论时的少不更事,是“洞明”、“练达”之后的结晶。
梁实秋说:“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过是‘简单’二字而已。”(《论散文》)这个道理当然不是梁实秋独有的发现,但至少在个人实践中,他是比较彻底地信守了这个原则,达到了这一标准。他还将这个道理翻译成这样两句话,“尽芟枝节、少说废话”。在写作习惯上,他把功夫尽量用在腹稿阶段,推敲斟酌,圆熟利落了,再一气录到纸上,所以手稿上绝少涂改。我们读起来也轻松。这便是所谓灿烂之极归于平淡境界给我们的好处吧。
本书的议论止于《围城》,这个时间段内的梁实秋只有薄薄的一册《雅舍小品》,虽然一版再版至于五六十版,到底单薄了一些。所以索性跨过自筑篱笆,说一说后来的梁实秋。梁实秋于70年代才开始写他的《雅舍小品》二集,以至80年代的三集、四集,和《雅舍散文》、《雅舍散文》二集,话题还是从前一类,但更宽泛一些,更议论风生,更恬淡有滋味。就个人嗜好而言,我最喜欢他的《雅舍谈吃》,见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梁实秋散文》第四集,是我收购的第一本梁著。尔后才陆续购齐了全四集及《梁实秋读书札记》,这一套是大陆出版的最齐全的梁著散文。收录的除“雅舍”系列外,还有追忆怀旧的独立篇章,如《秋室杂文》、《清华八年》、《怀老舍》、《冰心》、《谈徐志摩》、《谈闻一多》——插一句《谈闻一多》,这篇怀念同窗同事好友的文章篇末,有这样一段,说到闻一多居昆明为生计所迫治印以售。最后说:“本人不得已鬻印,亦可慨已!然而一多的脊背弯了,手指破了,内心闷积一股怨气,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环境的因素,以至于成了‘千古文章未尽才’,这怪谁?”他不理解闻一多何以成为民主斗士,尽可以闪过去不说,却拽出这么一段不着调的议论,似乎闻一多仅因为穷才做斗士似的,颇令人生憎。
梁实秋散文中还包括至情至性悼念发妻的长篇《槐园梦忆》,引许多人泪下。但几个月后,他即着手写情书,追求×××,这自然也是至情至性合情合理的事。但不合通俗之情通常之理,于是惹来议论纷纷,又演出一通不合时宜。不过,最终是有情的终成了眷属,是人间好事。梁的情书集,在梁实秋身后,大陆也有出版,销得也好。
朱光潜曾说,梁的《雅舍小品》比梁译莎士比亚更重要,这有些强分孰轻孰重的意思。“雅舍”系列有它不可磨灭的位置,似可比拟于兰姆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