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单单将《日记九种》作为资料,它也使我们大有收获。中国作家,除了其作品,我们几乎完全没有进入其内心世界观察了解的机会,他的感情经历及其对创作的影响,是中国文学史最空白的地带,也是最有必要进行深入发掘的领域。现代作家中,只有鲁迅、徐志摩公开过他们的情感记录。《两地书》和《爱眉小札》、《眉轩琐语》,对比《日记九种》,是何其不同。《两地书》中偶尔闪露的热情,真让我们为鲁迅鼓掌,但总体太冷静太理性。《爱眉小札》、《眉轩琐语》,包括徐志摩致陆小曼的几十封书信,都太写意,浓腻得有些化不开,还是看不清他们的内心。《日记九种》就敞开得多,写实得多。率直的自我披露是郁达夫一贯的特色和优长之处。如果《日记》情感部分还略嫌单薄的话,同期郁达夫致王映霞的情书是极好的补充,郁达夫始终如一的长处与短处,都信手摊给我们了。包括他在原配孙荃与王映霞之间的犹疑、彷徨、痛苦、忏悔,高烧似的热爱激情,垂死般的绝望沮丧,都给我们清楚地看在眼里,所以也肯给予他理解和同情。郁达夫始终如一的不加遮掩,注定了他的为文风格和为人风格,使所有的人都容易亲近他,包括漂泊北京的文学青年沈从文和伟大的鲁迅。虽然,这风格推向极致时有暴露狂似的病态,十几年后他曾大量发表诗文,公布他的婚变。
鲁迅一向以为郁达夫的脸上最少“创造气”。在创造社成员中间,郁达夫是文人气和书生气最重的一个,却也不乏对社会时事的锐敏。1927年2月,他在《洪水》上发表《广州事情》,是他与创造社老友分裂的导火索。文中以为,广东的革命“仍复是去我们的理想很远”,说“要尽我们的力量作第二次工作的预备,务必使目下的这种畸形的过渡现象,早日消灭才对”。郭沫若从北伐军中来信指责“倾向太坏”,成仿吾在《洪水》也发文批评。4月8日,“四·一二”前四天,郁达夫发表《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引发它的是郁达夫一些朋友的被拘捕。此文比郭沫若著名的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早出一些日子。后来广州有署名孔圣裔者作《郁达夫先生休矣!》,总结说:“我意料不到,万万意料不到郁达夫先生的论调,就是中国共产党攻击我们劳苦功高的蒋介石同志的论调,什么英雄主义、个人独裁的高压政策。”郁达夫不仅受到文学批判,而且在拒绝以“委员”换取创造社“不封”之后,果真导致创造社被搜查和封门。
郁达夫在时论上的犀利,反映在文论上就是批评的中肯,感性的细密和理性上的准确,还要加上才华的飞扬。比方他对林语堂的评价就十分地有预见性。他说林语堂,“他的幽默,是有牛油气的,并不是中国向来所固有的《笑林广记》”。说“林语堂生性憨直,浑朴天真,假令生在美国,不但在文学上可以成功,就是从事事业也可以睥睨一世,气吞小罗斯福之流”。林语堂虽然不曾气吞谁,但尔后确是在美国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和成功。这段“妄评”见于《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该文是十集大系中最精确的一篇导言,其中对鲁迅、周作人散文异同的分析更是影响鲁学至今。他对鲁迅的热烈评价更是众所周知的,且不说他于鲁迅身后的系列震撼性的发言,早在1928年他就断言:“我总以为就作品的深刻老练而论,他总是中国作家中的第一人者,我从前是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将来总也是不会变的。”他的长篇《回忆鲁迅》,是所有忆鲁文字中最深切动人,或者只有萧红的一篇可以与之并美。他的记人散文,除这一篇之外,就数八篇系列自传最精美了,是最炉火纯青的文字,可惜只写到留日之初就断落了。不过,这种文字在他多年小说创作之后是可以预料的,我还是更推崇他的文学批评部分。大概,是因为中国太少优秀的批评家的缘故。
郁达夫曾经有一段极其透彻的议论批评家的文字,他说“率直、宽容、同情、学识,为批评家之四德。此外则人生的经验,与想象力审美力的具备,亦为好批评家之必须条件。批评家同时亦创作家也,因批评文学,不得不清晰美丽,有力动人”。宽容与同情,大致可叠为一个元素。郁达夫兼备上述三项大德,可以引他与梁实秋就卢梭一题之论争为例子。单说学识,可以找到他读书之丰来证明。入东京帝大之前,他就读高等学校,四年间读过俄德英日法的小说,总有一千部上下。帝大的图书管理员后来也回忆,郁先生借书,从不查目录,只在架上从头一栏一栏一架一架地成批借阅。他在杭州自建的风雨茅庐所藏中国书籍有八九千卷,英德法日文书更有两万余册。后来在南洋他曾列这批书的丧失与老母的饿死、胞兄的被暗杀,同为战争带给他的大劫。这种书海畅行之后,才可能建设一个他所谓“比较深思与活用的头脑”。
郁达夫在日记中坦白,在批评上中肯,在忆人时深情,那么在游记里,就是名士风流,清爽怡人了。他的流畅隽永不造作的散文风,在游记中有更纯粹的表现。他给自己的第一部游记起名《屐痕处处》,“一个既不僭,又不雅,但也不俗的名字”。
郁达夫文集的名字,很值得留意。《茑萝集》、《薇蕨集》,茑萝、薇蕨都是很柔弱卑微的植物;《奇灵集》、《敝帚集》、《断残集》、《忏余集》,都是很习惯的很强烈的自谦自贱的意思。抛除文人常例的姿态性这一点,他的书题还是多少反映他心底里自卑的作怪。鲁迅书题是讽刺性的挑战性的,郁达夫的书题却是感伤性的内敛性的。郁达夫移家杭州后,心态中病的部分稀弱了,更趋平和正常,甚至优雅,有名士气。
名士气,是易受攻击的,但在郁达夫身上出现,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包括他生前手编的最后一集散文,叫《闲书》,都很可以理解和被喜欢。
本书坚持的一个基本观念,就是反对读作家全集,几乎没有一个作家的全集值得完整地读下来(研究是另一个范畴了),对郁达夫尤其不例外。《达夫全集》只出到第七集《断残集》,实际只是系列文集的形式,这种规范形式可以集中收录各期作品,方便读者系统地阅读作家的全史,比当今作家乱出集子,叠叠重重的,要合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