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与庞春梅 金瓶梅(2)

《金瓶梅》所写固然都是不好女人,却能写出上下左右高低,尽写出她们各自的不好来,真是了不起。《金瓶梅》于杜撰对话一项最有本事,尽用女人的自家口吻来交代呈示她们的各自禀性,她们的各怀心事、心口不一。语言之泼辣鲜活,潜台词之层次丰富,是戏剧大师才写得出来的。而且,尽用白描和对话,写尽诸色,却尽可能不另加褒贬,这份自信和耐心,也令我们吃惊。

脂粉堆中,自然还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最为要紧,《金瓶梅》如此这般:全书一百回,一至九回,算是序幕,到武松误杀李员外,西门庆跳窗逃走为止。这一跳,跳出《水浒传》;十至七十九回,才是正文,到西门庆之死为止;八十至一百回,算是大结局。潘金莲是无可争议的女一号,在序幕中的戏份就很重,到正文更是无以复加,举手投足直延续到大结局,八十七回被武松杀死,才告了断,却还时时受到陈敬济、庞春梅的缅怀追忆。

有潘金莲,必有一个李瓶儿。潘李恰成反照,互相映衬,才个个跃然纸上。两人都是先奸后嫁,都害了亲夫,潘只坏了武大郎一个,李却毁了花子虚、蒋竹山两位;潘多才多艺,善唱歌、刺绣、弹琵琶,李只有烹制一道酥油泡螺儿吃食的看家本领;潘肤色黑,李肤色白;潘“会放刁”,李“温克性儿”;潘争风吃醋,李虚己待人。为历来批评家不满的,是李瓶儿嫁西门庆前后的性格变化,据说有天地之别。进西门府之前,李对丈夫大不耐烦,刻薄狠毒不下于潘金莲。入得西门之门来,则忍气吞声,处处小心,直至被潘惊杀儿子,染病身亡。这种起伏颇类似“红楼”的尤二姐入宁国府前后的变化。乍看是不对,但仔细以人情世理琢磨,却尽在情理之中。之前是心不在焉,无所拘束,破罐子破摔,之后,有了真心依傍,虽然这依靠是浮浪之人西门庆,毕竟是倾心选择,自然就一心一意,轻拿轻放了。潘李也并不一味冲突,在李生儿子前,也有很久的和平共处友好往来。李生了儿子后,才风云再起,终成敌人和对手,你死我活了。

李瓶儿是潘的对手,庞春梅则是潘的副手。有一个金莲,必有一个春梅,为之附属配合,才有过渡、有变化、有照应。潘与西门庆的场面,包括性场面,总少不了春梅的穿梭、点缀。直到后二十回,春梅才作了大结局的女一号。关于春梅,也有性格、气质前后不统一的说法,至少见于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的《中国文学史》卷中。说是前边奴才气十足,后边却是贵妇气十足。这议论不免书生气十足。春梅固然是奴才,却是奴才中的上上之选,很有些自以为是的高级奴才嘴脸,所谓心高气傲与普通奴才不同。比方过节时可以争得与西门大姐一样的待遇,穿“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比方被吴月娘六十两银子发卖时,硬是不掉一滴泪。自打做了周守备的妾,又升了夫人之后,神色也是夫人了,却又仍然保持着奴才根性。比方在永福寺见到家室败落的吴月娘、孟玉楼,就“插烛也似磕下头去”,说是“尊卑上下,自然之理”、“奴那里出身”。

《金瓶梅》浩浩荡荡,矛盾之处破绽之处,的确不少,上述两处却不是。而且,总起来说,全书的结构是相当严整的,“如脉络贯通,如万丝迎风而不乱”(张竹坡)。全书涉及的人物之多、场景之多、行业之多、节日之多,都是前所未有的。而规模之大,又是通过琐碎之细来填充完成的,甚至于有自然主义的评语给它。以西门庆遗嘱为例,这位天字号大恶人,死前一五一十细数他的债务人及所欠数额,真是一丝不苟。所以这一部大书,既有大骨架,又有真肌肉、真毛发,才造出了一尊活像来。《金瓶梅》是大手笔,却是“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张批)。

人的最日常之道最根本之道,就是饮食男女。《三国》《水浒》《西游》三大说部,都在英雄豪杰神魔身上用力,独有《金瓶梅》专在饮食男女上在最通俗的市井人物上用心,经营出一方烟火气十足的人间世,为中国文学的写实主义做了光辉榜样。《金瓶梅》固然写色情,其用意绝不在此一端。费却百万言,意在房事的一二万字,也未免蛋头了。读它的人,如果为了这一二万字,竟废却百万言,就尤其蛋头。张竹坡两段话说得好,录在这里煞尾。他说:“《金瓶梅》倘他当日发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韵笔,作花娇月媚如《西厢》等文字也。”还说,“真正和尚方许他读《金瓶梅》”,“真正读书者,方能看《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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