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的第一本张岱著作是《夜航船》,读罢的第一本张岱著作却是《陶庵梦忆》。浙江古籍1987版的《夜航船》,原价仅五元二角五分,我1990年在乌鲁木齐的书市居然以半价购入。因《夜航船·序》才有此一买,也由此对张岱心仪神往。读罢《陶庵梦忆》的结果,就是更坚实了我对张著的欢喜热爱之心。
《夜航船》是张岱编撰辑录的著作,一部掌故典汇、百科辞书,分天文、地理、人物、考古等二十部(类),计一百二十个子目、四千多个条目,二十五六万字。尽是古典常识,又是异闻轶事。不作工具之用,随手翻阅也颇有趣味。浙江古籍出版社是根据天一阁抄稿本排印的,此前他们还出过张岱的《四书遇》。该书是张岱读四书的多年札记,迄未读到,但想来以张岱活泛精深的手眼,此书一定颇为可观。张岱著作中最具分量的是《石匮书》,一部记录明代洪武至天启二百六十年史实的大书。明亡之后,张岱“披发入山,为野人”,曾痛感世态炎凉,“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颇类似司马迁式的悲凉和坚韧。为编著《石匮书》,张岱利用家藏资料,前后费时二十七年之久。全书二百二十卷,是第一部丰富完整的纪传体明史。清人谷应泰主撰《明史纪事本末》即得益此书许多。一说谷曾以五百金购求此书,张岱允之;一说是延揽张岱参与《本末》的撰著。《本末》也比正史的《明史》早了八十年。张岱又另撰有《石匮后集》,补叙崇祯一朝及南明史。
史学之外,张岱在文学上有《琅嬛文集》,但最大成绩还是“二梦”,《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梦忆》比《梦寻》更精美,代表着晚明散文的最高成就。
张岱《序梦忆》,说“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入清后,他曾至于“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的地步,便以为昔日“颇事豪华”才有今日饥饿的果报。但忏悔云云,还是序跋之说,当不得真。至少从书中看不出这层意思。追忆旧事时,笔底下偶尔渗出沧桑之叹倒是有的。如果真成了忏悔录,未免太煞风景。
《梦忆》在体例上,是“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异志林也”,比较随便,没有刻意结构,只是“偶拾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追忆流年,随忆随记,内容包括山水园林、茶楼酒肆、歌馆舞榭、说书唱戏、放灯迎神、养鸟斗鸡、打猎阅武、古董古迹、工艺书画,诸般琐碎,都是很可观很可读的题目。张岱自撰墓志铭,承认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诗魔”。他在这些项目上浸淫既久,孜孜不倦,所以在缅怀起来时,就深入浅出,娓娓道来,而且有一种现场感。亲闻亲见亲历的话题,说起来,自然容易亲切、生动。以山水园林为例,竟陵派的杰作《帝京景物略》就写得比较的冷隽、幽深,《梦忆》则比较活泼、平易;《帝京》是旁观者的工笔描画,《梦忆》则是当局者的丹青点染;《帝京》是冷静的山水,《梦忆》则是温情的山水;《梦忆》的山水园林都经张岱反复摩挲过,被人气呵过,所以就格外声色鲜活。
周作人说张岱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背景”。很有道理,只是绝对了一些。张岱也“注意的”写天然,却是张岱眼中胸间的天然。袁小修说中郎之后,“天下慧人才士,始知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对各显其奇,而互究其变,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褚墨之间”。张岱兼袭公安、竟陵两家传统,但得益于中郎的多一些罢。所以文字清丽,不掩性灵,自家真面目时时从诸般题目中浮凸出来,不仅在象征意义上,在具体的文字中,“余”“余思之”“余昔日”也刻刻地闪现。处处有我,正是上乘文章的第一要义。
还以山水为例。张岱于山水独有领会,《梦寻》总记一篇是《明圣二湖》,对西湖颇有异见,说“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张岱于是建议取三余,岁之余的冬季,月之余的雨雪天,日之余的夜晚,去游历西湖。《梦忆》中两篇著名美文即由此一路得来:《西湖七月半》写夜游,《湖心亭看雪》写雪游。“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尔后分别勾出五类之人,张岱自居第五类,尔后写前四类的喧嚣和摩肩、撞面、蒿击蒿、舟触舟的拥挤,四类分子均星散之后,才是“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出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座。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游记向来是小品之大宗,但这般怡情游记文字也不多见。《湖心亭看雪》则更其精洁。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的西湖,“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汤,炉下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杯而别”。简直就是《世说》文字一般。再如《金山夜戏》一则。张岱舟行江口,见月白如昼,便大惊喜,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于金山寺大殿,锣鼓喧天,自唱自娱,一寺人皆起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此种响动,与苏轼《承天寺夜游》的幽静,恰成一对反照。《世说新语》与苏东坡小品正是晚明小品的两大榜样。
小品是佛家用语,原本指简本佛经,对应于大部佛经。晚明人拿过来用在文体上,区别于高文大册。无论游记、传记、日记、尺牍、序跋,都可以是小品。小品的第一胜义,恐怕就在“小”字上,短小。短小即容不得“大道”压迫。第二胜义就在“品”字。品味,恐怕就是对山水、人情、世态咂摸出的意见。那么小品就是讲简短的意见,那么即可以不论格套,劈头便讲,用不着承题、破题地迂回罗嗦。《梦忆》有《报恩塔》一篇,开门就说“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柳敬亭说书》,起首即是“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瘤,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蟹会》开篇就是“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何其爽快直接。再说结束,也是接口即收。比方《花石纲遗石》,说那块奇石“变幻百出,无可名状,大约如吴天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目瞋叫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正是有理,理在趣中。
文章的好坏一时真也说不清楚。《梦忆》有一篇《张东谷好酒》,可以摘出一段文学理论。张岱父亲和叔父不能饮,但留心烹饪,家中庖厨颇精。酒徒张东谷总结说:“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好事者载入《舌华录》,却成了:“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点金成铁,韵味全失。这便是本色与粉饰的区别罢。张岱文章好,就在本色比较多,但本色,也要才、情、学、识来分等级。
《梦忆》分八卷一百二十三篇。《梦寻》分五卷七十二则,按北路、西路、南路、中路、外景五部,分记西湖各处胜景,体例全仿《帝京景物略》。张岱的札记是作为每一景观的小序,序后则缀录历代有关诗文,是风物志一类。也有上好的白描文字,有如数家珍的掌故,但因为志在介绍,有我之色大减,《梦寻》较之《梦忆》就弱了许多。
陆游之后鲁迅之前,张岱是比较著名的绍兴人。同代另有一位绍兴作家王思任,号谑庵,文章诙谐百出,雅俗并陈,“牙室利灵,笔颠老秀”,所著《游唤》、《历游记》两种游记也相当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