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与庞春梅 金瓶梅(1)

我最早读到的《金瓶梅》,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三卷删节本;尔后读到台湾影印的六卷词话本。手头唯有的一套《金瓶梅》,是香港出的小字删节本,三卷一函。这回,为了议论这个话题,去买了齐鲁书社的张竹坡评注本《金瓶梅》,盗印的版本,所以半价三十四元即购得。

人文版的《金瓶梅》由戴鸿森先生校点,1985年出版。齐鲁版《金瓶梅》由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先生校点,1986年出版。人文版共删去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字,齐鲁版则删去一万零三百八十五字。删去的自然是罪大恶极不堪入目的性描写。

性描写在《金瓶梅》,应该说,是必要的一部分。因为千奇百怪的性活动,原本就是书中那个恶俗污烂市井画卷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书中人物嘴脸性情的表现基础的一部分。还有,性描写既是书中世界的一种构成元素,也是那个被影射时代(以宋代影射明代)世风的构成元素。那一时代上至皇帝内宫,下到市井平民,流行病一般漫衍着性放肆。所以,首先是现实的骇人听闻,才有书中的骇人听闻。我们不必一定要置这部分《金瓶梅》于死地。不过,即使摘除这部分文字,《金瓶梅》仍然不失为相当完整的文学巨构。

直截了当的性描写在全书所占比重,不到百分之二。也就是这百分之二弱的文字,给《金瓶梅》制造了可怕的和诱惑性的声名,使这部奇书成为中国几大古典杰作中,最众所周知,又最少被阅读的一种。说部之中,《水浒》、《三国》都算不得奇书。因为在长期的讲史、说话传统的演变之中,这样的或不这样的类似的杰作必定会在古代中国出现。《水浒》、《三国》是中国人注定拥有甚至不得不拥有的光荣成就。《金瓶梅》不是,在它出现之前,我们根本无法预料它的诞生,在它之后,我们也无法肯定有必然的后续者。不过,至少为它,我们对伟大的《红楼》的出现有了心理的准备。

第一批读到《金瓶梅》的人,都用惊奇的语言表述他们的热衷和喜欢。这里头,包括著名的公安派主将袁宏道(中郎)、袁中道(小修),包括稍前一些的复古派首领、文坛领袖王世贞,以及汤显祖、董其昌、冯梦龙等为我们熟知的诗人作家。董其昌是目前尚存有据可查的《金瓶梅》的第一个读者。时任吴县县令的袁中郎即是从他那里借得手抄本的。在致董的尺牍中,袁写道:“《金瓶梅》从何处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西汉枚乘的《七发》是有讽劝之意的赋体散文,中郎此处的比拟可能是着眼于讽世一点上,在我们看来却不甚切题,颇不类也。中郎对《金》的热衷是无疑的,而且转抄在手。此信写于万历二十四年,即1596年。十年后,1606年,他给一位士大夫,也是袁氏兄弟所办蒲桃(葡萄)诗社的诗友谢肇淛去信。信中有“《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之句,玩笑中藏着认真的追讨。同一年,刚刚写成掌故笔记《万历野获编》初稿的沈德符,寻问中郎《金瓶梅》“曾有全帙否”,中郎说(湖北)麻城刘承禧家有全本。又据谢肇淛跋《金瓶梅》时说,“此书向无镂版,钞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弇州(王世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诚(志充)得其十五,稍为厘正,而厥所未备,以俟他日”。可见还在汲汲以求全本。冯梦龙后来从沈德符处看到全本,便“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野获编》)。

目前所知的最早版本是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的刻本。书名《金瓶梅词话》,1931年在山西介休县被发现,由北京文友堂太原分号购得,后归北平图书馆收藏,现为台北外双溪故宫博物院典藏。1933年孔德学校图书馆主任马廉先生集资,以古佚小说刊行会名义影印了一百部该刻本。1949年后首次印行的1957年毛泽东批准版,即是影印1933年版,以文学古籍刊行社名义印了二千部,只供省军级干部阅览,连学者教授亦难问津。《金瓶梅》现有的另一版本系统,是崇祯刻本,书名《原本金瓶梅》。张竹坡评点本依据的,就是这一版本。崇祯本是万历本的修改本。所谓修改,主要是大量删减了词话本中的曲词,使之更靠近散文本小说。情节上,词话本第一回《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卖弄风月》,散文改成《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让西门庆抢先上场;八十四回中删去吴月娘遭劫被宋江所救一段,删得都有道理。五十三回、五十四回亦不同。回目都改得工整了,方言也改得通行了。也有误改之处。张评本对崇祯本也有小改动,另添有《竹坡闲话》、《金瓶梅寓言说》、《苦孝说》、《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冷热金针》等总评文字,每一回之前有回评,文内有眉批、旁批、夹批。张评本《金瓶梅》的影响和流行,就如金(圣叹)批《水浒》和毛(宗冈)批《三国》。

张批,有胡批乱批迂腐之批,也有很新鲜很现代之批。比方,他以为不必着意追问作者出处,说“何不留此闲工,多曲折于其文之起尽哉”?属于文本研读派。

《金瓶梅》的作者,至今亦无定论。最早便有“嘉靖年间大名士”、“世庙时一巨公”、“绍兴老儒”等说法,统一之点就是非大手笔不足以完成这一部巨作。“绍兴老儒”是袁小修在其日记《游居柿录》贡献的说法,说“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馀影其诸姬。琐碎中亦自有烟波,亦非慧人不能”。指出《金》有所摹本。虽然尚不能找到更确切的证据,但这样一部大书,这样丰富的事迹人物,这样细碎不苟的笔墨,应该是有相当的原型参照的。否则凭空捏造出一个偌大的家族故事,近于神话了。既有摹本,“亦非慧人不能”,这里不存在冲突。曹雪芹有家族真迹参照,并不影响其绝世本领。

《金瓶梅》抄袭了不少曲词、戏剧、话本,但都是枝叶的,主干的故事却是自创。主脑人物中,当然有借自《水浒》的。《金瓶梅》是从《水浒》横生枝节,另行编撰。

《水浒》是男性的世界,女人尽无光彩。梁山几员女将均乏女性本色,而且一种嘴脸。梁山之外的女人,皆邪恶刁钻淫荡,如阎婆惜、白秀英、潘巧云、潘金莲等。对女人,《水浒》似乎深恶痛绝,《金瓶梅》又将这一形势推向极端,女人大世界,那许多女人竟无一个好的。男人虽多是坏臭之蛋,到底也有几个好人。张竹坡总结说:“有一个李安,是个孝子;却还有一个王吉庵,是个义士;安童是个义仆,黄通判是个益友,曾御史是个忠臣,武二郎是个豪杰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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