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人(3)

医术与天文学

中国的针灸麻醉,现在成为一大话题。

日本也掀起了一阵中药热。实际上,自明治开国以后,日本的中药就被弃之如敝履。

日本人采用新东西之迅速,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们抛弃旧东西之迅速。

关于日本的飞速近代化,有很多原因。不可否认,明治以前就有底子。

要早日实现近代化——敲响警钟的人起了很大的作用,而这些人都是对西洋有所了解的人。

在闭关锁国的日本,读着横排文字,虽然不很明白,却多少了解外国情况的,不用说是西医。

那么,在同时代的中国,就没有了解外国情况的人吗?

并非没有,还是有少数人读横排文字的。但是,他们并不是医生。

从明到清,德国耶稣会僧人汤若望在北京建立了天文观测机构,把西洋的天文学著作翻译成汉语,最后当了钦天监(天文台长)。因为这层关系,在研究天文学的学者中,有读横排文字的。

一年到头看着天计算。所谓“天文历算”的人,看起来像仙人,对世俗毫不关心。好不容易读了横排文字,对外国有了了解,他们也不会敲响警钟,启蒙世人。肯定是嫌这种事太俗了。

这么说有点失敬,在日本的政府部门中,最没有权力的,也是气象厅。

相对而言,医生与活人打交道,对社会、政治的兴趣也比较农。因此,医生中有政治权力的人很多。看看武见太郎1先生的例子就知道了。因为医师会的压力,国民也开了眼。

开国前夕的“外国通”,在日本是医生,在中国则是天文学家,考虑到这一点,就能明白日中两国近代化起点的差异。

中国人在天文方面还好,对于有关人命的医术,不愿轻易相信“红毛外夷”的手段。

因此,在日本基本上已被弃用的中药,在中国与新的西洋医术并存,研究后继有人。

这种不干脆的放弃,才造就成了针灸麻醉这一杰出成果。

放弃得干脆不干脆,有好有坏。这样来说,长短相补的日中两国国民,在东亚比邻而居,真是上天的调配。

潇 洒

很久以前,常见到旅行包底下安装车轮,可以拖着走。

凹凸不平的道路、楼梯等不用说,车站、机场大厅等地方,基本上不需要力气就可以搬运。购物也用上了有车轮的购物篮。

真是巧妙的设计。

我有过满头大汗提着行李的经历,所以总觉得损失了点什么。

搬运东西的方法,这种基础的设计,现在依然能让人眼前一亮,不是有点奇怪吗?

要装上车轮,让旅行包着地,就必须把旅行包设计成竖长形。于是产生了新的创意,打破了横长形的旅行袋的既成观念。

搬运东西,通常是手提或是背,用头顶的方法已经弃用了。

头顶东西,两手就有空。我没有用头顶搬运过东西,所以不知道此间的疲劳程度,身体上一定不轻松。用手提手会酸,用肩背肩会疼,不过感觉相比之下,还是消耗能量少。

《孟子》里说:“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颁白”就是半百,指头发半白的老人。“负”就是背,“戴”就是头顶。

老人背负或是头顶东西搬运,年轻人出于敬老精神,马上就会接替,所以路上看不到肩背头顶的老人。

从这句话里也可以看出,中国过去也把东西顶在头上搬运。

不知何时,这种风俗消失了。日本也很少还有,东亚只有朝鲜还残留着这种风俗。也许是用头顶需要很高的技巧,朝鲜人的平衡感很好。

不过,我倒认为,体态的问题是个大原因。头顶着东西,必须不断保持平衡,不能摆出自己喜欢的pose,形式主义者一定不喜欢。

希望自己潇洒,不论东西,都是相通的心理。注意到对方认为什么是潇洒的而行动,是邻人之间的礼仪。

自从在车站看见装有车轮的旅行包后,过了很久,也没见更多的人使用。大概是感觉有点横行霸道,不太好看。

不过,最近开始流行故意扮邋遢。例如,很多人不系好腰带,或踩着鞋后跟,像穿拖鞋一样。

带车轮的旅行包,大概马上也要爆发式地火起来吧。

想象力

公元前的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还能自由展开空想的翅膀。当时盛行自由言论,被称为“百家争鸣”。特别在南方,此风盛行,产生了《庄子》、屈原的《离骚》等想象力丰富的文学作品。

但是,秦始皇统一天下,建立了集权国家,其后的汉代定儒教为国教,想象力逐渐被视为异端。

毕竟儒教的姿态是“述而不作”,如《论语》所说——严格禁止虚构。依实叙述事实,重视将前代传下的东西原样交给后代。

唐代男子有三大生存价值,第一是通过最高级别的考试科举,成为进士;第二是娶名门美女为妻;第三是记录历史。

在科举及第者中,只有成绩优异的人,才能成为翰林院编修,参加编纂史书。这是一直延续到清末的规矩。

编纂史书是记录事实,是很重要的工作。小说是虚构的,所以一直被轻视,直到鲁迅登场,它才成为文学的主流。

过去中国的小说,被认为是二流以下的文人的工作,那些人也似乎心怀愧疚地写着。读的人也偷偷在书桌下躲着看,就像现在的人看黄色小说一样。

中国文学的主流,是历史记述和诗歌创作。不过,在诗的世界,排斥虚构的气氛也很浓厚。以“月落乌啼霜满天”闻名的张继的《枫桥夜泊》,也被宋朝的欧阳修等批评为违反事实,据说结句“夜半钟声到客船”是不可能的。当时为了不妨碍居民休息,日落后寺院是禁止撞钟的。“夜半”就是深夜,不可能听到被禁止的钟声,所以张继被批评不该如此写诗。

在这一点上,日本人从《源氏物语》以来,就大方承认虚构。战争中的《爱国进行曲》里有一句“旭日高高放光辉”。

仔细想想,旭日就是早晨的太阳,不可能高高挂在天上放光芒;刚升上水平线或地平线的是旭日。日本最近用“高“来形容勇壮,大家都默许而不觉得奇怪。想象力也是有限度的,有时超过了界限,如歌谣里唱道:“叼着烟管吹口哨”,叼着烟管能吹口哨吗?我倒想实验一下。

这本是形容潇洒,可以原谅,确实传达了那种感觉。不过,中国人听到这歌词,肯定会歪着头想一想,不紧不慢地说:“不可能做到,歌词错了。”

跟以“述而不作”为座右铭的中国人打交道,要避免太写意的表现,否则会招致不必要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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