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麻将
明治以来,日本和中国的交往忽然变频繁了。当时来日本的中国人,看见本来在自己国家已经灭亡的东西,在日本还好好保存着,大吃一惊。
和服就是如此。合襟系带,上下一件,是中国古制。经过清朝满族的统治,失去了这一传统。现在说的“唐装”,是满族的服装。
将食案举至眉高搬动的风俗,是中国的古礼“齐眉”——与眉一般高,但在中国早已灭迹。中国餐厅的服务员,漫不经心地端着盘子,“哐当”放在桌上。在日本,去有些名堂的地方,现在还能看到“举案齐眉”。
不光是旧传统,较新的中国原创,在中国消失了,但日本还保存着的,还有麻将。
在中国内地,似乎麻将牌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香港还很盛行,不过他们用的麻将牌比日本的大几倍。
本来麻将是中国宫廷,而且是后宫,相当于日本的大奥想出来的游戏。大奥的女性不事生产,唯一的男性——皇帝能力有限,一年到头很是无聊。要打发无聊的日子,一般的游戏可不行,必须是十分有趣的。而且,时间很充足,可以慢悠悠地打出大牌。
到了日本,麻将变成了目不暇接的忙碌游戏,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偶尔有人拿着牌陷入沉思,其他的人就不耐烦地抱怨:“喂,你打乱节奏了。”
日本的和服也是中国的古制,但并非完全相同,而是按照日本风俗进行了修改并保存下来。特别是腰带,完全变了样。
中国的腰带叫做“绅”,长长地垂在前面结起来。腰带系得好的人,就被称为“绅士”。
日本的腰带本来是前垂的,后来就挽到后面,变成了现在这样。
因为有这样的先例,本来是悠闲享受的麻将,到了日本,像赛跑一样变成快打,也没什么大问题。
中国人拒绝麻将,是因为它与赌博扯不开关系。牌的形状,有筒子、饼子,是有洞的铜钱形状;索子是穿过钱孔的绳子形状,万子更是直截了当。反正后宫出身都不健全,铜臭味挥之不去。
不过,在中国的游戏中,麻将是最新的,以前并没有传统,舍弃了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实际上从清初开始,就传说后宫在打麻将。如果属实,那麻将就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后宫是个封闭的社会,因此麻将没能传到外部。
另一个说法是,在义和团事件中,以西太后为首的王室成员逃往西安,宫女四散逃亡,因此这种游戏得以在民间流传开来。义和团事件发生于1900年,与二十世纪的钟声同时,温室养育的麻将被投入人世的汹涌大海。如果这么看来,在后宫发展起来的麻将,还真是在短短七十年间坚韧地成长起来了。
我小时候,家人拥有的麻将是每人手上十六张牌,有“春夏秋冬”这几张没用的牌。现在日本的麻将毫无例外都是人手十三张。
香港和台湾既有十六张的,也有十三张的。十三张的说不定是从日本反输出的。
不论何时,日本人只按需选取,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日本的国民性。自古以来,日本的口号都是:“追上去!”一边吸收中国、西欧的文化,一边这样想。一副慢性的落后国家姿态。
从没有想过“让别人赶不上”,也就是从来没有领头的经验,只是常常瞄准第一名。
要追上就要轻装上阵,没有万事俱备的奢侈余地。例如明治以后,日本把富国强兵放在第一位,其他关系不大的都被放在一边。这是重点主义的表现。
因此,虽说只是麻将,但跟游戏本质没有太大关系的惹麻烦的牌就被清理出去,抓重点,就产生了十三张牌体系。
麻将牌中的“白”、“发”、“中”三张的由来,众说纷纭。
“白”是白粉,绿的“发”是绿色的青丝,红“中”是红唇——有人说代表了宫女的容貌。
我倒觉得更像是出人头地的途径。
“白”是无地,无位无官,无财产。中国人把拥有财富叫做“发财”,“发”是赚钱。“中”是“考中”,也就是考试合格,成为官吏资格最高位的进士。
所以就必须按“白”、“中”、“发”的顺序排列。穷书生通过学习考试合格,做官后受贿发大财,这是正常的途径。
不过,通常都按“白”、“发”、“中”的顺序叫。也许是想要赚到钱后行贿,像日本医学部那样顺利及格吧。
其他的牌要么表示钱,要么是穿钱的绳子,要么是数字,麻将真是一种现世的游戏,是后宫之人如笼中之鸟,羡慕红尘世界发明的游戏。如果真是这样,其起源真是令人悲哀。
商 标
牛肉从中国买便宜,但怕有病,日本政府长期不许进口。
但这东西战前就进口了很多。把活牛装在船上,在神户靠岸,送去屠宰场。上货地点主要是青岛。
这是先父告诉我的,大概是大正末到昭和初的事。青岛牛的供应商团来神户视察,当时还年轻的父亲曾当过他们的导游。
参观牛的卸货、收容地点、饲料、屠宰场,这些还好。到参观批发店、零售店时,青岛的中国牛供应商就不高兴了。本来是自己花尽心血饲养,满怀自信可以说是青岛牛最优质的牛肉,被当作“神户牛”在卖。
“为什么?”我父亲是海产品商,对牛完全是外行。被这么一问,无言以对,好不容易回答说:“不太清楚,不过神户是个都市,不可能饲养牛。大概是在神户屠宰的牛中最高级的叫做‘神户牛’吧。也就是说,‘神户牛’不是表示产地,而是表示等级吧。”
对方指着零售店的盒子说:“那这也是表示等级的吗?”
里面有个角落竖着“青岛牛”的牌子,摆着肉屑一样的劣等肉,价钱也非常便宜。
“这绝对不是青岛的牛。”专业的供应商这样断言,应该没有错吧。
如果表示等级的话,标上一等、二等等数字就行了。为什么随便把“青岛”这个地名,而且是牛的产地名用来表示劣等品呢?
青岛牛的供应商们为此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他们群情激奋,坚决抗议。我父亲仅仅是个导游,对进货的日本人是怎么处理抗议的,不是很清楚。
同行的团长对送他们回国的父亲说:“日本人买东西好像是买商标,并不是买里面的东西。”好像还没有释然。
“如果不吹嘘是‘神户牛’,在日本多好的肉也卖不出高价。青岛的好牛,也正是贴上‘神户牛’的标签,进口时才能给你们好价钱。”——似乎日本的进货商这样说服了青岛的供应商。
团长上船前,对父亲挤挤眼,补充说:“中国人不管贴着什么商标,都要看了里面的货才买。”
日本人无法抗拒商标——另一方面显示了日本商标的威力,看来似乎已经深入他们骨髓。
日本人无法抗拒商标,这并不是在说日本人的坏话,而是证明日本人到现在为止是何等的幸运。
日本的权威是永恒的。万世一系的皇族不用说,法隆寺和正仓院,也是很好的例子。
只有在这种世界,商标才能发挥威力。相反,在权威目不暇接交替的世界——今天的宰相明天就会被放逐,昨天叛军的首领今天当上皇帝的世界,商标很难有说服力。
真的是这样吗?即使是真的,到明天还行得通吗?还是不要贸然出手。
于是就犹豫起来。
一般而言,说日本人容易相信商标,这倒是一种赞辞。大正时代,因为本国革命,一群白俄人亡命日本。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行商走遍日本全国,背上背的大包裹里,塞满了三流的呢绒。
“这是俄罗斯呢绒,便宜卖。”白俄行商这样说,就有人以为这一定是舶来的呢绒,于是就被金发碧眼的家伙的商标给骗了。托他们的福,国产呢绒卖出去很多。
最近,意大利人也在用这一手。
不过,在白俄人之前,中国人就已经开始做同样的事了。背着日本产的、而且是小企业的绢织物行商,解开包,摆出物品,“这是重庆的绢,便宜卖啦。”
大正以前的中国人,剃头,留着辫子,长长地垂在脑后。只要是这副模样的,毫无疑问是中国人,他们拿出的东西,也一定是重庆的绢——日本人都是老好人,一看见辫子这个商标,就相信了。
对商标的抗拒力强还是弱,是个程度问题。
从十三世纪到十六世纪,骚扰朝鲜和中国沿海的日本海贼被称为“倭寇”,让人闻风色变。“倭”就是日本人,厉害非常。一说“倭寇来了”,不光是平民,连官兵都不战而逃。
但是,中国史书却说:
真倭(真正的日本人)十中一二。
大部分是中国人剪发椎髻,扮成日本人。一看见椎髻,对方就会逃,这身装扮太有用了。椎髻这个商标,在对商标有抵抗力的中国,看来也通用了。
在明治大正期的“重庆绢商”中,也许也有留辫子的日本人。
最近,可以染发,贴上眼膜让眼睛变成蓝色,通过整形手术变成金发碧眼;男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变成女人。要时时刻刻当心商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