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文字,但用来书写文字的材料却难以入手。要想把预言者穆罕默德的《古兰经》抄写下来,不知需要多少张羊皮才够。在欧洲也一样。因为没有纸张,知识文化的普及不知受到过多多么大的阻碍。
怛逻斯之战发生在高仙芝讨伐石国的翌年,即751年。在撒马尔罕以西建成第一间造纸作坊据说是在757年,也就是发生战役的六年后。
中国发明造纸术是在东汉元兴元年(105),即2世纪初期,发明者是一个名叫蔡伦的宦官。在此之前,人们记录所用的材料是竹简、木简、丝绸等。利用废物做成的纸张造价低廉,文化普及因之获得飞跃性发展。为了纪念发明者的功绩,人们把这种纸称为“蔡侯纸”。
和丝绸一样,纸张也出口到西方。然而运送时长途艰险,使得中国纸价格极其昂贵。丝绸的制造方法后来为西方世界掌握,而造纸的秘密在怛逻斯的唐军俘虏到西方之前一直不为人知。
一旦解明了制作方法,接下来就简单了。我不认为被俘虏的制纸工匠在撒马尔罕附近能够把在中国造纸时所需的原料全部凑齐。不过,以水为媒介来滤纸的原理也可适用于其他材料。据说,中亚细亚造纸的主要原料是亚麻。总之,原本价格昂贵的进口纸从此以后可以以低廉的价格提供给当地人。
撒马尔罕纸——这个名称在伊斯兰地区声名远扬,并成为划时代的文化新兵器。即便是整部《古兰经》也可以随身携带,而且价格低廉。
为撒马尔罕纸的出现而狂喜的,恐怕是伊斯兰教的教育者们。在当时,向阿拉伯人以外的波斯人、突厥人等居民传播伊斯兰教不但是一个宗教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当时正值伊斯兰教的神学家们布教热情高涨的时候,纸张成为他们的新武器。
撒马尔罕纸名气日增,不但在伊斯兰教地区流行,也开始向欧洲出口。
据说,阿拔斯王朝的首都巴格达建立第一家造纸作坊是795年的事,比撒马尔罕晚约四十年,多半是因为撒马尔罕人把从唐军俘虏那里学到的造纸技术当作商业机密保护起来。传说巴格达的造纸作坊建成时,请来的工匠并非来自撒马尔罕,而是直接从唐朝聘请而来。
造纸术传至欧洲是数百年之后的事。12世纪中叶,在摩尔人入侵西班牙时,欧洲才建造了第一座造纸作坊。
在伊斯兰教地区,造纸的机密未能得到公开,所以造纸术传至欧洲的时间较晚。重要出口商品的制作工艺,当然不能轻易泄露。
从撒马尔罕的作坊到西班牙的作坊,有四百年的时间差。这也是伊斯兰教地区与欧洲文化的落差。
在伊斯兰教地区,最初纸张几乎专门用来书写《古兰经》。稍后,纸张也开始用于书写其他领域的著作。
伊斯兰教的诞生之地阿拉伯,本来在文化上程度低于周边国家。正因如此,才能迅速吸收外来文化。数学、医学、物理、化学、天文学、地理学、哲学,等等,所有学问的著作都被译成阿拉伯语。世人所谓的“萨拉森文化”,指的就是这种百花齐放的状态。
西谚云:“光自东方来。”
欧洲的文化传统曾因日耳曼人的破坏而一度中断。在近世欧洲,甚至希腊和罗马文化都不是直接继承的。得益于“萨拉森文化”的吸收保留,才填补了文化上的空白。因这段历史,才有了“光自东方来”的说法。
在这个事例中,纸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本不该发生的怛逻斯之战,推动的是一股伟大得超乎当事者想象的文化波澜。
由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新造的词——“丝绸之路”极为有名。的确,丝绸是一种值得冒险、有利可图的商品,所以人们在西域开拓了通道。然而除了丝绸之外,玻璃、玉石等物资,以及佛教这样的信仰和思想也通过这条通道得以传播。另外,还有一项意义重大却很少为人们所论及的纸,也是通过这条通道传播的。与其说是纸本身,不如说是造纸术更为恰当。普通人对此知之甚少,所以我想在此把前后经过做个简单的介绍。
在怛逻斯之战被俘的唐人中,工匠并非只有制纸工。
这些俘虏也有人在大约十年后经海路平安返回。此人名叫杜环,出身于京兆名门,当初应是军中的高级军官。
宰相杜佑曾提及杜环是自己的族子,想必是远房侄子之类。杜环回国时搭乘的是商人的便船,一定是有权势的亲属通过来到长安的使节出钱出力,为他的返回打通了关节。
杜环回国后,把自己的经历写在一本名为《经行记》的书中,可惜此书已经失传。庆幸的是,在杜佑编撰的《通典》(一种百科辞典)中,部分引用了《经行记》,其中一小部分因此得以留存至今。
据《经行记》记载,当时在亚俱罗(阿拔斯王朝初期的首都库法)居住着唐朝的织工、金银工匠、画工等,他们很可能就是怛逻斯之战的俘虏。只有像杜环那样出身望族的少数人得以回国,工匠们多是平民出身的士兵,只能在阿拔斯王朝统治下的异域终其一生。
当然伊斯兰教地区早已拥有机织、金银加工以及绘画等技术,但中国式的工艺特别受珍视。虽不像滤纸技术那样具有重大意义,但从东西文明交流的角度来看,滤纸工匠之外的技工俘虏的存在也不应该被遗忘。
不但是技术和工艺,通过这些工匠,唐朝的实际情况也在伊斯兰教地区流传开来,这对两地的相互理解应该也有一定的贡献。另一方面,杜环回国之后,唐朝开始对大食的情况有了相当具体的了解。杜环尤其对大食女子服饰清洁、举止端庄印象深刻。通过杜环的著作,唐朝人也得以了解大食女性外出时必定遮住面庞,每天要做五次礼拜等风俗。
顺便提一句,晚唐最著名的诗人杜牧也出身于杜环所属的杜氏家族。
相对于造纸术传播这样的大事,杜环的生还以及他的著作只能算一个小插曲而已。或者应该说,怛逻斯之战本身也只是个小插曲。
那么,怛逻斯之战的主人公后来的命运如何呢?
“纸”这座令人瞩目的高峰立足于无数的小插曲之上,所以我们也不能忽略了怛逻斯之战的主人公的故事。
如前所述,败军之将高丽人高仙芝将军并没有被追究责任。军中的监军是直属于皇帝的监督官员,专门负责向朝廷报告有关战事的真实情况。怛逻斯战败起因于突厥系的葛逻禄部族的倒戈,或许监军因此将之判定为无法抗拒的意外事件。
怛逻斯之战战败后,高仙芝回到长安,当上了羽林军大将军,官位正三品。
同一时期,阿倍仲麻吕就任相当于朝廷图书馆馆长的秘书监。秘书监的官位是从三品。
朝中席位相近的两位非汉族高官,在朝廷的仪式、筵席等场合一定时时有照面和交谈的机会。
虽然有文官与武官不同,但他们应该有共同的话题吧。为报答伴随自己征战各地的名马,高仙芝曾命人把马送回长安安度余生。
关于这匹马,杜甫曾写过一首诗。
“那首诗,您觉得怎么样?”
仲麻吕大概也向高仙芝这样寒暄过。
杜甫那首关于高仙芝爱马的七言古诗题为《高都护骢马行》,也收录于《唐诗选》。旧时日本的读书人并不是从史书中得知高仙芝这个名字,而是从这首诗里。
此马临阵久无敌,
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
飘飘远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枥恩,
猛气犹思战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