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坐在屋顶上。黑色的檐角像鸟一样飞。天空明亮澄净,风把它擦得比玻璃罩子还要干净。远方的山是一个个青粽子,透着糯米的清香。
阿宝穿着粗布红衣裳,袖子卷到手臂上,头发乱糟糟。阿宝在笑。阿宝对着青石巷口喊,“石林,你上哪儿呀?”
石林站住了,抓住墙角,抬头诧异道,“阿宝,你咋上屋顶了?风要把你吹下来的。”
石林衣服与裤子的边角噼噼啪啪响。石林两条腿麻秆似的。阿宝嗤嗤地笑。
石林说,“你妈要骂你的。”
“我妈才不骂我呢。我妈卖豆腐去了。我妈临走时叫我往屋顶加层膜呢。”阿宝的声音脆生生,说得又急又快,像豆子,撒进风里。风一下子就小了。
“加薄膜没用,日子一久,风随便一撕就撕开了,得上瓦。”石林走到屋檐下,比画了一下又说,“要不,我帮你上瓦吧。”
“我喜欢薄膜,屋里亮堂。”阿宝向石林扔过去一个白眼,伸伸腰,露出光滑的一小段白得耀眼的腰肢。石林朝巷子前后看,声音小了,“阿宝,你会着凉的”。石林打一个喷嚏,一脸鼻涕。阿宝咯咯地乐道,“石林,你腋下夹的啥啊?”
“我借世民的书。”石林又打了一个喷嚏,样子狼狈极了。
“你这么用功,也想拿三好学生啊。”
石林赶紧摆手说,“不是课本,是《射雕英雄传》,金庸写的,你知道金庸吗?”石林说着话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画了个圆圈,嘴里还呼的一声,手掌向外拍去,拍在墙上。墙壁没动,几块灰尘落下。石林看自己红起来的手掌。
阿宝在空中踢脚,“你要死啊?”
石林嘿嘿地笑,“阿宝,这招叫亢龙有悔。以后我练到家了,只需要这么轻轻一掌,你就要从屋顶上掉下来”。
阿宝啐道,“掉个屁”。
阿宝不再理石林,撮拢嘴唇,吹起口哨,吹的是“小螺号滴滴吹”,声音清脆悦耳,一些气流的旋涡像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在风中微颤、稍顿,再向高空爬去。
石林说:“阿宝,你吹得真好听。”
阿宝还是没理石林,又吹起“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石林抬高声调说:“阿宝,你教我吹口哨吧。”阿宝换过坐姿,双手抱膝,嘴里的口哨声换成“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石林挠头,拍拍脑袋,在原地兜过几个圈子,把一块鹅卵石踢出路面,终于垂头丧气地说道:“阿宝,我是屁。你不要生气啊。”
阿宝这才扭过身嫣然一笑:“你快去还书吧,说不定世民都等急了。”
石林说:“阿宝,你要不要看?我去对世民说没还看完。不过,你要快点看。”
阿宝撅起嘴说:“我才懒得看这些打打杀杀的。”
石林又说:“那你什么时候教我吹口哨啊?”
阿宝说:“现在。”
石林有点不敢相信,重复道,“现在?”
“石林,你把小指头含入嘴里,拔出来,哎,不要说话,嘴形就保持刚才那样的一个小孔,再往外嘘嘘,就可以了。”
石林皱起眉,嘴巴一撅一撅,可就是没半点声音发出。石林苦恼地看着阿宝。
阿宝一摆手,“别急,需要练习。”
石林耸着肩膀啄着头走远了,天空中慢慢漏下银子一样闪亮的光,开始有微小的雨点打下。阿宝翻过身,脚稳稳地勾住屋檐,身子倒挂下来,在空中来回荡了几下,手抓住墙壁上凸起的木榫,拧腰,脚一点点离开屋檐,身子在空中立住,再飘起弧,轻轻巧巧地落回地面。
阿宝那年十六岁。阿宝那年读初三。阿宝家做豆腐。
阿宝妈年轻时是县城里有名的豆腐西施,现在年纪大了,还与她磨出来的豆腐一样好看。
阿宝爸死了好些年。阿宝爸是伐木工,南人北相,骨架粗大,随便往哪里一站,都要站出一堵墙。阿宝小时候刚学会“虎背熊腰”,每次阿宝爸从深山里的林场归来,阿宝便站在门口喊:“虎背熊腰。”阿宝妈慌忙迎出门顺手在阿宝嘴上捏一把:“要叫爸。”阿宝欢快地笑,向前奔跑,赶在妈妈前扎入爸爸怀里。阿宝喜欢爸爸身上的味道。到夏天了,太阳落下山,阿宝端水浇湿屋后的空地,浇了一盆又一盆,浇得星星出来后,再搬出藤椅与竹床。藤椅妈妈躺,竹床爸爸睡。竹床吱呀呀响。阿宝睡在爸爸腋下,头枕在爸爸胸膛上。